90 柔软的腹肌

    她无法回答，她说不出口。

    有些话，萧筱下意识认为是不应该说的。这个世界的声音那么大，而她的声音那么小，淹没在人潮中，到最后总会消失的无踪无迹。

    可沉默却不能解答内心的纠结与困惑，在与世界反复拉扯无果后，女孩只能尝试着说服自己。

    也许真的是她不够努力，也许只是她有这个问题。她有时候站在镜子前也不是没有与纳克索斯共情过，可也阻碍不了那句话后带来的恐惧与焦虑。

    衣物下的束腰，肩膀上的垫肩，鞋子里的内增高，又或者是藏在牛仔裤内的提臀袜；收腰挺胸再翘屁股，一张完美的照片，却要精心寻找无数个角度。

    起初，她们都知道只是虚假的摆拍，可有些人却当了真。为什么出了月子后还是如此肥胖，为什么健完身还是屁股凹陷，一定是不够自律，一定是你的问题。

    那就少吃一点，这样A4腰就能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在夜晚男朋友的抚摸下，也能保持最完美的线条。

    到后来，多吃一点都行成了越来越深的罪恶感。“三分练，七分吃”演变为“三分练，三分吃，四分不吃”。

    彭杰不是没有见过那些畸形的“自律者”，无论男女，为了积极营业，他们狠到肋骨都要抽出两根，以更为“绝色”的身材，换取更多本来无法触及的利益。而大多数在他们圈层里的女孩，本质都是内核稳定，人格自信的，大家当然也会注重身材管理，但更关心的是营养健康。

    所以最初看到女孩的食量很少，彭杰便真的以为萧筱只是小鸟胃且爱挑食的娇气大小姐。但显然，此时此刻，对方逃避的眼神，抵触的沉默，都在揭示着另一个他完全没有猜想到的极端。

    在无人问访的角落，他甚至无意识地有些害怕，害怕他也是造成女孩极端选择的一份子。他最怕承受这种负担与压力，年少时遇见的女孩们，总有人打着为了他的旗号，做出那些出格的闹剧，以喜欢为名，将他高高架起。

    是真的很麻烦。

    可真的只是麻烦二字可以概述的吗？

    男人现在的情绪，实际上比年少时要复杂很多。也许是因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所以他至少不能像过去一般无情打发，转身离去。又也许…

    彭杰的神色越来越严肃，萧筱在这样的气氛下，终于有些坐不住，她眼神不敢对视，只好看着窗外，语气故作轻松道：

    “前段时间长胖了很多。”

    一米七出头的身高，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涨了点体重，却还是没有三位数，叫胖？

    男人松开了袖扣，没有再去看女孩自欺欺人的表情，尽量好脾气地问：

    “谁说你胖了？”

    但这也只是彭杰以为自己在好脾气，他的语气实在是比起平日要凶上太多，少了那份打趣的意味，上位者的压迫便不知不觉，全部显露出来。

    面对又一个问题，萧筱再次默不作声。她心想，男人大多都一样，你肯定也觉得我很胖，觉得我没有丰满的胸部，却也不够苗条，不像别人有分明的曲线。

    她不想和别人比，可是她忍不住，她真的不是想要和别人比…说到底，她其实是怕男人拿她和别人比。

    从小到大，她一直被拿去和别人比，无论怎样，都是输，她哪里都不好，成绩不如哥哥，嘴没表妹甜，不如堂姐能干，用父亲的话说，她就是哪里都需要打磨。

    等她好不容易以为脱离出家庭，寻找到真爱，却发现还是没有什么差别，她好像永远不值得“最好”，总是被区别对待。

    慢慢的，慢慢的，经历的越多，萧筱便意识到自己无处可逃。原来这就是与人交往的常态，不断被比较，再被不断舍弃，因为她永远都“不足”。一次两次失败，还能不在意爬起来，可次次摔得粉身碎骨，再站起来时，怎么会没有伤痕。

    看着女孩盯着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不断忍泪，彭杰实在是有些生气。

    “你和上镜的人比什么？”

    ——不是她想比，她不想比，她不想被比。

    过去的太多沉默终究是要爆发，所有的委屈只需要一个契机，就倾泻而出。

    “你干嘛要拿我和她比！就是你…你！一直比来比去，你凭什么…凭什么把我比来比去…！”

    萧筱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就这么吼了出来，她这个样子一定很难看，可她的嘴就像不受控制一般，再也停不下来。

    那些罪行，全部都算在了面前人的头上，一些话语彭杰根本听不懂，只能大概猜测女孩的遭遇。

    他凝着女孩哭肿的眼皮，静静伫立，从始至终，没有打断她的哭诉与埋怨。

    女孩心底其实什么都知道。她知道被这么对待的自己没有错，知道应该质问和责怪对方的是她，可被打断太多次的人，久而久之，便会迷失方向。

    对与错的分界线被改写，她永远孤独的站在另一边。

    当她在这个世界寸步难行，却也没有办法控诉他人之错，就只能反反复复，过度自省。一点一点，萧筱不再是萧筱，她是不及格的女儿，不及格的恋人，一颗不及格的齿轮。

    单方面的宣泄，长达一个小时，最终的停顿还是因为喉咙的嘶哑，让她干咳不止，不得不接过男人的水杯，在吞咽时才意识到对方的沉默，和自己的“疯狂”。

    “伸手。”

    有些犹豫，但也有些愧疚，她明白刚刚的倾斜，到后来已经与面前的人毫无干系，所以纠结半分后，还是将手交付在男人的手心。

    略微柔软的触感，有些陌生。

    “完美都是假象。”

    “没有人完美。”

    “也可以说人人都完美。”

    起初的萧筱，听不太明白这样的绕口令。后来才明白，完美不完美，本质上是取决于如何定义完美。你可以是完美的，也可以是不完美的，而绝对的完美一定是假象。

    男人将她的手，从衬衣下摆抽了出来，她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弯了弯，似乎还是有些不明白刚刚的触感。

    头顶却在此刻，传来男人的声音，似乎在回答她最初的问题：

    “萧筱，我没那么无聊。”

    没什么可比的，他没这么无聊。

    不过彭杰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这句话里，藏匿着另一层潜意识里的含义。

    有的人的存在，根本没什么可比性。

    如果真的要定义这种存在，也许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例外。

    她会是你的例外，没有任何可比性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