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丁香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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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海棠胭脂色,太极宫云蒸霞蔚,香雾袅袅。西北一角长阁殿,草斜木深,春日芳菲不及此处,浅碧覆浓阴,幽暗森冷。 孤灯昏黄,朦朦一点光亮,书案解开一捆寸许长的木条子,粗细均匀,横七竖八摆了几行。她拈起一支,手中书卷看了又看,眉头紧蹙,拿不准主意。 笃笃笃—— 后知后觉抬了眼,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稚气未脱。门外响动转瞬即逝,恍惚听错,她将书册捧上眼前,仔仔细细又看一遍。 笃笃笃—— 依旧叩门声。 “是谁?”照例问一句,放下算筹与书册,起身开了门。墨灰色斗篷,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烛火微光,映出半张脸。 “淑……白jiejie?” 淑妃不欲多言,抬脚便进了屋子,小姑娘四下张望,悄悄闭拢门扇,不敢惊出声响。 “大半夜的,白jiejie为何……”似是兴师问罪,小姑娘觉察不妥,改口道,“内宫夜禁森严,稍有不慎便是殃及性命的大罪,一来一回着实凶险。” 桌案灯油浅浅,燃了大半,一本书,若干筹策铺展。淑妃除下风帽,几步行近,还道她幽禁长阁殿,郁结于心,起卦占问吉凶,定睛一看,筹策纵横交错,乱中有序,乃是计数之法。 ——今有上禾二秉,中禾三秉,下禾四秉,实皆不满斗。上取中,中取下,下取上各一秉而实满斗。问上、中、下禾实一秉各几何?[1] 书册旁置,淑妃扫一眼,便翻去书卷题名。红绢暗沉,应是有年头的旧物,题字庄严端正。 《九章算术》,第八卷。 “贤妃meimei当真好兴致。”啪一声掷回案几,烛焰高低颤动,忽明忽暗,淑妃冷冷开口,笑意隐约。 贤妃,贤国公汪沛舟第七女,汪嘉雁。 虽说汪嘉雁年纪尚小,入宫多年耳濡目染,亦知淑妃所言绝非夸赞。 指尖摆弄数筹,改了加减的数字,淑妃侧身问道:“贤妃meimei替我算一算,得数几何?” 八百二十三减一。 汪嘉雁道:“八百二十二。” 淑妃道:“汪家夷三族,共计八百二十二口人。” 汪嘉雁手脚冰凉,险些站不稳。 “怎会……三族……”少女面容褪尽血色,汪嘉雁语无伦次,如遭雷击,“三族、三族……父、子、孙为三族,父昆弟、己昆弟、子昆弟……怎、怎会——” 《周礼》谓三族为父、子、孙,《仪礼》谓三族为父昆弟、己昆弟、子昆弟。前者以父言,后者以子言,含义皆同,三族不出一氏,不出旁支,放诸汪氏理应不过数十人。 淑妃嫣然浅笑,她本就生得妩媚,这一笑更是明艳动人:“陛下从前待贤国公与众不同,身后事自然亦是前所未有。所谓三族,乃是父氏一族、母氏一族、妻氏一族,凡族谱记录在册,无论男女,出嫁与否,皆诛之。” 汪嘉雁栽倒在地,一身冷汗。 淑妃道:“你的五jiejie,未出月子便由禁军压入天牢,郑家奔走多日,求告无门,饮食补药也送不进,眼下生死难料。” 汪沛舟公务繁忙,后出子女无暇看顾,汪嘉雁自小为五姐汪如雁抚育,二人情同母女。其后汪如雁出阁入郑家,汪嘉雁进了宫,凭借汪家眼线,二人常有书信往来。汪如雁身怀六甲,年节前后生产,汪嘉雁早已获闻,元宵还着人送了一副赤金长命锁,并一封问安的书信。 圣谕夷三族,她自咸池殿迁来长阁殿,封号尚在,位份不减,加之汪沛舟送来一句“保重自身”,汪嘉雁心下揣测,出嫁改姓,汪氏女随姓夫家,非属汪氏一族,想来祸无殃及。 淑妃叹一口气:“你若不信,大可自己问问,朝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许久未见回信,汪嘉雁只觉风头紧,汪如雁生产耗费心力,正当静养,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不曾想…… “我没有、不是我放的,我不曾害许才人。”汪嘉雁连连摇首,泣不成声,“太后娘娘不信我,陛下也不肯见我,不是我,不是我——” 淑妃冷笑道:“事到如今,你竟不明白?” 汪嘉雁愣愣一抬眸,泪痕斑驳。 “七小姐,嘉雁meimei,”纤指触上汪嘉雁眼角,动作轻柔,淑妃指尖一滴清泪,晶莹温热,“你呢,正是宇文序铲除汪氏的一步杀招,不负所望,一击毙命。” 目光呆滞,泪水淌过脸颊,静谧无声,汪嘉雁遍体生寒,桩桩件件如碎珠串起一线,条理分明。 “我……”汪嘉雁张了张口,脑子嗡嗡乱响,凑不成一句整话。 她入宫之时不到十二岁,汪白二人选送女眷,举世皆知意在何方。汪沛舟适婚的女儿悉数出嫁,只余小女儿汪嘉雁,他又信不过旁人,一番斟酌仍定了她。 宇文序二话不说,大大方方封了贤妃。 后宫嫔妃,汪嘉雁年纪最小,身形瘦弱,撑不起厚重的翟衣,七尾凤冠大过两个脑袋,偏偏端坐妃位,成了满宫的笑话。 先前汪沛舟吩咐几样事,汪嘉雁虽不明所以,一一照做,统统办砸,汪沛舟也就随她去了。半大的孩子,众人与她说不到一处,碍于汪家权势又不敢怠慢,索性躲开,阖宫唯有淑妃与她交好。 说是交好,淑妃对汪嘉雁多有照拂,可眼里瞧着她仍是一个小丫头,不足与为谋,往来便已全了情面,谈不上亲近。 阖宫疏远冷落,换了旁人必定消沉乖僻,汪嘉雁醉心算术,无人相扰却是最好,五年贯通《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学至第八卷方程,自得其乐。纵使移居冷僻之地,有数筹与书相伴,不觉凄苦。 方程一卷疑难颇多,汪嘉雁反复推敲,熬了好几夜。今夜稍有眉目,淑妃不请自来,兜头砸下满门抄斩的罪名,八百二十二口人。 “可想救你五jiejie?”淑妃问道。 汪嘉雁哽咽道:“什么法子……” “你怕死么?” “我不怕。” 淑妃道:“宇文序登基,收缴四方兵权,独留贤国公一只虎符,以示恩宠。月前抄检汪府,大理寺将之呈上宣室殿,我探得消息,宇文序去往九成宫,未携此物。” 二月初,天子起驾歧州九成宫,宸妃随侍。 成太后听闻是南婉青的主意,自然不愿应允;太后未应允,皇后自然不敢动身;后宫二主未动身,妃嫔皆不敢造次。 汪嘉雁道:“你打算偷兵符?” “不错,”淑妃搀起汪嘉雁,扶去熏笼歇息,“我打算烧了万寿宫,声东击西,禁军救火之际潜入宣室殿,取回汪家的虎符。” “取回”一词,汪嘉雁眼眸闪动。 “我当如何?”汪嘉雁道。 “禁军布防图已到手,放火的小太监我也寻得了,”淑妃道,“如今只差一队掩护的人马。” “白家数年前交了兵权,我爹一手带的人,宇文序一道圣旨调去塞外,美其名曰护国之师,以至京中兵士无一系与白家有瓜葛。汪家则不然,一来贤国公手握虎符,实打实的兵权,二来宇文序亲信大多与汪家交际匪浅,你以汪氏遗孤之名,不愁招不来肯为你父亲舍命的人。” 汪嘉雁沉思半晌,久久不言。 淑妃道:“我也不想闹出人命,最好是欢欢喜喜把人放了,出天牢转几个弯,崇仁坊汪宅大门敞开,又做回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你以为是这般?” “我……” 淑妃道:“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倘若取回汪家兵符,几人性命换几百人性命,焉知令尊忠心耿耿的部下并非心甘情愿?” “汪嘉雁,你已错了一回,还要一错再错?” “难不成汪家绝后……” “内府局,”汪嘉雁道,“内府局的付公公,父亲曾嘱咐走投无路去寻他,他能给我一条生路。”颈上红绳牵出一枚翡翠笑佛,水光莹润,有价无市的珍品,汪嘉雁道:“他瞧了便明白了。” “我代你去。”淑妃伸了手,“你禁足长阁殿,行动不便,届时定下人,我再领来长阁殿与你商议。” “好,”汪嘉雁点头应道,“白jiejie,我……”淑妃眼见她欲言又止,怕是生了悔意,正欲以言语相激。 “万事当心。”坠子放入掌中,化不开的碧色离了光,浑似乌云阴沉,淑妃尚未回神,汪嘉雁上前半步,轻轻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