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厝蓬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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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五年十月初一,荆州农人冯喜三赤足入京,手持《齐律》,跪于朱雀门外,状告勋国公府。 太平口二度决堤,荆州疫病四起,横尸遍野,白继禺封城不报,纵容族亲以筹集赈灾银之名搜刮民财,百姓易子而食,京师震动。[1] 宫道幽暗曲长,两行光秃秃的树,北风呼啸,似是无处可去,刀子一般直往人身上割。 “母妃,冷冷——”宇文复将小脸埋去陆婕妤怀中,不满三岁的小娃娃,奶声奶气。陆婕妤紧了紧臂弯,将斗篷捂得严实:“再过一会儿,还有几步便到了。”怀中小人儿“唔”了一声,乖乖不言语。 “娘娘,看这风急天昏的,估摸着是要下雪了。”蕙心抬眼一看天色,开口道,“娘娘与四皇子都是金尊玉贵的人物,若是冒雪回宫染了风寒,太后娘娘怪罪下来,奴婢万万担待不起。” 言下之意,倘若宇文复受了病,陆婕妤亦是担待不起。 今夜本是寒衣节宫宴,后宫众人为数不多得见天颜的日子。往年入冬第一日,天子腊享太庙,诸臣避之,礼毕宇文序便入内宫饮宴。近日勋国公重病,药石罔效,只用参汤吊着一口气,宇文序向来器重白氏,为此忧心不已,辞了内宫寒衣节夜宴,驾临白府。[2] 既无天子,饮宴自然少了生气,众人皆是怏怏的。 未等开席,宫外传来一桩奇事,一个农人跪在朱雀门外告御状,告的正是勋国公白家。白家贪昧银两,才修的堤坝又崩了口子,此人双亲便是死于洪水。而后荆州起了瘟疫,他的妻子及三个孩子也丢了性命。此等大事白继禺隐瞒不报,以甲兵镇压封城,如今城中腐臭冲天,人人相食。 众人听了这样的话,愈发没了饮宴的心思,还有人当即呕出胆汁,却忌惮淑妃尚在席中不敢多言。佳肴美酒食不知味,诸位嫔妃草草应付几口,各自回了各自居所。 今日午后天气好,陆婕妤未备辇轿,抱着宇文复便往摘星楼来了。方才宴席散得早,未及唤抬轿子的宫人,她想着天气平和,走一走也就到了,不料半路刮起狂风,即将落雪的模样。 蕙心道:“娘娘移步前头的小阁子避一避风,四阳回去把抬轿的人唤来。” “娘娘放心,奴才必定速去速回。”小太监忙不迭应下。 “也好,”陆婕妤拢紧斗篷,怀中小娃娃缩着身子,颤颤发抖,“你去罢。” 楼阁二层,游园小憩之处,不知是下人躲懒未能依时点灯,还是点了又经朔风吹灭,漆黑一片,倒有几分阴森骇人。寒风停息的当口,墙角传来一阵细细弱弱的哭声,听得人汗毛直立,脊背发凉。 “是谁!”蕙心赶忙将陆婕妤护在身后,“谁在装神弄鬼!” 去了一个四阳,陆婕妤身旁尚余一个蕙心一个乳母,以及一个小丫鬟一个小太监,一行四五人,却是不怕。蕙心拔高了音调,一来吓唬人,二来壮声势:“再不出来,我便叫禁军了。” 入夜禁军巡逻内宫各处,若有异动必定火速赶来。 “是……是我……”墙角慢吞吞挪出一个小丫头,哽着声,手里一盏熄了的纸灯笼。 众人松了一口气。 “你是哪一宫的?”蕙心等人点燃灯火,照亮阁楼一方天地,陆婕妤入内落座,先问了底细。 小丫头道:“奴婢是清思殿秦采女手下的,名花椒。” 清思殿,秦采女。 宫中何时有这号人?陆婕妤与蕙心相视一眼,俱是狐疑。 “是原先仙居殿的秦宝林。”花椒似是看出二人疑惑,补了一句,方才黑黢黢看不真切,她脸上肿了老高。 秦宝林降了位份,不知何时又迁去了清思殿。 “你是犯了什么事?悄悄躲在这里哭。”陆婕妤以为这小丫头侍奉不周,受不住主子打骂,偷跑出来,捡一处没人的地方发发怨气,“人食五谷杂粮,岂能断绝七情六欲,哭一哭也好。只是莫要白费了眼泪,可警醒着下次当心。”语罢唤了蕙心,赐下一盅莲子羹:“趁热吃,吃完回宫去罢。” 花椒接过汤羹,呆呆傻傻的,半晌回不过神。蕙心示意谢恩,说道:“这是珠镜殿的陆婕妤。” “婕妤娘娘?”花椒放下汤盅,噗通一声跪下,将头磕得咣咣直响,“婕妤娘娘,求求你救救我家小姐!她病得重,嘴里已经说胡话了,没有药也请不着大夫,只怕、只怕……求求婕妤娘娘开恩,救救小姐!” 陆婕妤吓了一跳,好在乳母早将宇文复抱去里间,不曾惊哭。陆婕妤道:“你且慢,说说清楚,怎么一回事。” 花椒直起身,磕破了头,额间沁出红艳艳的血珠,泪如泉涌:“中秋之后小姐便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迁居清思殿又是一番闹腾,如今天气愈发冷,又没有药,眼看就要……” 蕙心拿了帕子上前,轻轻拂拭花椒眉心的伤痕,她仍是哭,血水泪水都止不住:“我去找太、太后娘娘,被打了出来;我去找皇后娘娘,他们说娘娘有要事出去了……我实在、实在没有办法,求求婕妤娘娘,求、求求……” 皇后于摘星楼主持寒衣节夜宴,确实未在清宁宫。即便在了,这个小丫头也难求见,一个采女请太医的事,皇后宫中女官定然不愿通传。 陆婕妤道:“蕙心,请何太医去清思殿。”何太医是专为宇文复诊脉的太医,与陆婕妤最为相熟。 “多谢婕妤娘娘,多谢婕妤娘娘。”花椒身子一低又要磕头,陆婕妤拦下:“你若磕坏了,谁来伺候你家主子?” 这小丫头言谈举止不似宫中侍婢,应是秦采女带进来的。当初太后青眼有加,荣光无二,还许她带着贴身婢女,如今久病卧床,半只脚踏入鬼门关也不闻不问,实在唏嘘。 “娘娘,辇轿到了。”蕙心吩咐了人请何太医,正好瞧见四阳领着辇轿过来。 花椒千恩万谢地告退,陆婕妤却开了口:“等等……” “我随你去一趟罢,今夜未必是何太医当值。蕙心,”陆婕妤道,“你取些银钱去太医院,乳母与复儿先回宫。” “这——”蕙心略有迟疑,还是应了,“奴婢这就去。” 清思殿地处太极宫西北角,远离太液池,十分冷僻,宫人亦疏于打理,花木横斜,落叶寸许深。 花椒推开殿门,一阵寒风扑面而来,陆婕妤不由打了个冷颤,屋子里如同冰窖,竟比外头冷上许多。 “如何不点灯?”陆婕妤轻手轻脚进了内室,床头微弱一盏小油灯,照不清偌大一个寝殿,昏天黑地,伸手不见五指。 蕙心搀着陆婕妤:“娘娘当心。” 花椒抱来一个矮凳,回道:“娘娘见谅,灯油不多了。” 陆婕妤心下了然,房中既无起炭火的炉子,也不曾烧地龙,湿气凝结,怪道比外头冷。 床榻堆了好几层厚棉被,仍旧不顶用,从前如花似玉的人儿面色惨白,瘦得脸颊凹陷,皴裂的唇断断续续咳出数声“阿爷”“阿娘”。 陆婕妤叹一口气:“拿水来,喝不下便抹在唇上,慢慢渗下去。” 花椒哽咽,迟迟说不出话:“娘娘恕罪,没有炭,烧不出热水……” “阿爷……” “家,家去——”宫室空旷冷寂,女子声音淹没于雪夜寒风,如同梁上将断未断的游丝。 陆婕妤沉默良久,将手上汤婆子放入被褥之中,掖实了被角:“往后若有什么缺的短的,炭火也好,灯油也好,蕙心在珠镜殿。” 寒衣节初雪,纷纷扬扬,压折上林苑一株松树,人道“瑞雪兆丰年”。 乾元五年十月初三,勋国公白继禺以病薨,年四十六,凶礼仪制从简,未得天子追封。后七日,宣室殿诏,削白氏一族官爵,收兵符,斩贪暴者二十一人。籍没其家,财宝凡数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