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入夏时节，整个江户城雨水多了起来，时不时的一场暴雨让越发烦躁的人变得更烦躁。 荒看着屋檐处滴落的雨水砸在远处的廊下，手中正拿着前阵子御馔津帮他窃取来的证据，有某一滴雨落进院落的小池塘里吸引了荒的注意，他便抬头望去，似乎想起了谁，站着发呆。 而在他一旁的思金神发现一向认真处理公事的将军大人竟开了小差，轻轻假咳了两声，荒才赶紧回过了神来。 “先放好……过些日子我再看看。”荒转身将手中的信函递交给了思金神，往屋内走。 “是，那探子来报的关于那位大人一事……” “派人继续去查，一定要查到。” “是。” 思金神离开了，只剩下荒一步步往自己的里屋走去，他的每一步都有些沉重，不如说是因为心中有所思，便显得这人的背影都看起来沉重了些。 自那一次的闹剧之后，他再也没去见过须佐之男。 荒的睿智聪慧曾获得天皇陛下的赞赏，就连上一任将军带他出席各种宴会时，甚至都会打趣地说道，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我的血脉。但是往往这般聪明的人，却会从那些个简单的问题里绕不出来。 比如，他对须佐之男有些陌生的感情。 他无法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那时会去亲吻他，最开始他只是想让须佐之男帮他弄出来，可是当他抬手去抚摸对方的时候对方的眼睫轻轻颤动，他便想要拥他入怀，而将这人拥入了怀中感觉到怀中温热的体温时，他便又想要去索求更多的温柔和气息，循环往复，他发现自己似乎在须佐之男的身上有着取不尽的渴望。 直至他亲吻了他。 他应该推开须佐之男的，可是他的身体却把人往自己怀里拥得越来越紧，一点也没有放对方离开的意思，仿佛唯有拥着这个人，他的这份感情才能得到证实一般。 它是真的绕在心头难解开，让荒甚至无法看清。 而清醒的那一瞬，荒才终于为这样的感情感到陌生，也感到害怕。 他曾希望须佐之男只将他当做客人来对待，如此那双明亮的双眸里将永远有他，因为他将会给他带来无上的地位和金钱，他们的关系永远等价；但这一刻，他又害怕须佐之男只是将他作为客人来对待，那么他心头这絮绕难去的感情，将全都是他愚昧无知，一厢情愿。 兜兜转转，他竟是妄图要辗转他人床榻间的游女眼里只他一人…… 荒停下了这个脚步，他站在空旷的廊间，耳边是夏蝉的鸣叫，仿佛是在嘲笑，笑他。 但这样的感情一旦萌芽便难以磨灭，荒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他一时冲动去抚摸了须佐之男的脸颊，好像和平时围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子们不一样，但好像也和自己的不同…… “御馔津。” 荒拉开了御馔津的房门，发现三个小姑娘似乎正在翻阅什么，突然闯入屋内的荒让她们顿时手忙脚乱地收拾了起来，荒还正疑惑着想要上前一探究竟，御馔津赶紧来到了人前，缘结神和铃彦姬便灰溜溜地逃进了里屋里。 “荒、荒大人！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吗？”御馔津赶紧吸引了荒的视线，好让缘结神和铃彦姬赶紧带着东西逃跑。 “嗯，你帮我跑一趟吉原，将这封信送出去。” 荒不再关心三个小姑娘又在搞些什么东西，将怀中的信递交给御馔津，御馔津接过，瞧见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吉原花街之中有名的花魁。 须佐之男坐在廊下看着早春的最后一支樱终于开败，再过一会儿又到了开店的时间，可是领家mama依旧未来寻自己，该是那位大人今晚也不会来了罢…… 怀中慵懒的猫儿刚吃了须佐之男新做的猫饭，正享受着树荫下温暖的阳光，小小的猫儿不会像主人一样有烦恼，它只知道睡在须佐之男的怀中会很让它安心，不懂这一点的猫当真是没福气。 须佐之男便一遍遍顺着猫儿的毛，想起荒对他说这猫儿实在太胖了些，如今他倒是羡慕这肥圆的猫儿来，至少它不用天天顾虑这么多的事情。想着想着，须佐之男就弯下腰，将脸埋入了猫儿毛茸茸的后背上，猫儿也不动，只是轻声“喵呜”了一句。 今天也不来吗…… 须佐之男算着日子，已经又快要一个月了，他又快要一个月没见到那位大人了。 不知是否是巧合，这样等待的日子好像在他的生命之中占据了绝大多数的时间，以前是幼时的他站在门口等着父亲大胜归来，如今却是他坐在自己的屋内等着月读大人的点名宠幸，明明是这般漫长的等待，可是一想到他所等待的人，他却依旧为之欣喜。 可是自从那一晚后，月读大人再也没有踏入店内…… 须佐之男反省过，那晚的确是他趁人之危，对方明明只是轻轻地吻了自己，并没有想着深入，而自己也只需要按照吩咐伺候好对方便是，可是他看着那位大人的双眸，仿佛是被天际高悬的月给蛊惑了一般，心底暗藏的情愫在这一刻发酵，让他胆大妄为地借了那杯花酒，去讨了与对方的欢好。 这样的做法实在是太卑鄙了…… 月读大人明明相信着他，才会让自己帮他，可是自己却全然辜负了他的信任，不仅借着对方被情欲熏昏了大脑时睡上了他的床榻，还主动…… 也难怪月读大人不来了，他定然是生气了…… 想到这里须佐之男将怀中的猫儿抱得更紧了些，猫儿叫唤了一声，须佐之男才赶紧松开手臂，除了猫儿的毛被弄乱了一些，瞧着没有任何的问题。 “抱歉，弄疼你了……” 须佐之男揉了揉猫儿的头，掌心中毛茸茸的感觉才终于让他安心了些。 但对方不再来到店中这件事也是不争的事实，须佐之男自那晚后的每一个晚上都会收拾好自己然后坐在自己屋内等待着荒的出现，可是他一直等啊等的，都一直没等到领家mama身边的女使的知会，于是他便知晓他等不来对方了。 他出不了吉原，那道红色的大门生生将他和荒分割开来，于是他除了漫长的等待，只剩下心底一丝微妙的感情逐渐在阴暗处生根发芽，借着他的希望和生命蓬勃生长，以至于现在心头满溢着想要与月读大人见上一面。 须佐之男觉得很奇怪，这样的感觉他从未有过，对猫儿是，对他的任何一位客人也是，就连那些疼爱他的jiejie们也是一样，可是独独对于那位大人，这样的感情似乎便生动了起来。 金发的少年人抬手捂上自己的额头，确定自己没有任何的不舒服，当时心跳的那般快，也定然不是因为自己的问题，那问题该是出在何处…… “素素！” 须佐之男正在努力地思考着，突然从转角处小跑着的一位游女终于找到了他，她笑着跑到人背后，摇了摇他的肩膀：“我刚才去送客人时，你猜我看见了谁？” “让我猜猜……是jiejie的那位老相好？”须佐之男笑笑，将腿上的猫儿轻轻放到了地上。 “又贫嘴！你可别和那群臭女人学坏了，”女子装作赌气的样子实在可爱，rou乎乎的小脸圆滚滚的，尚且年轻的容貌施以粉黛显得格外娇羞，“是你的那位月读大人！我瞧见他的马车进吉原啦！” 须佐之男那双好看的琥珀色眼眸便有了一瞬的流光，廊下的烛火被风吹动一刹，落进须佐之男双眸里，像皇宫里最昂贵的宝石一般惊人的美丽。 所以当他站在店门口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否有些过于激动了。 须佐之男看了看自己的穿着，又去抚自己颈后盘好的发上缀着的一支扶桑花，鬓边垂落的金发被他抬手绾去了耳后。 确认没有任何的问题后，须佐之男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背，他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若是等会儿见着了月读大人可千万不能失仪，两人很久没见过了，他应该细心一些，若是能寻到机会，他一定，一定……要好好和对方道歉。 不该那般趁人之危，也不该如此胆大妄为，是他越距，那夜的事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那位大人可以当做从未发生过，如此一来，他心里的愧疚和那份莫名的感情便会得以释怀。 须佐之男嘴角扬起笑意，但终究他还是喜欢荒的到来，他想继续听月读大人说那些在行军路途中的有趣之事，也想继续和他学习绘画写字…… 明明对方都还没有来，可是为何内心却这般的期待和喜悦呢…… 须佐之男笑着自己今日定然是因为晒了太久的太阳，让他的这颗心有些暖烘烘地无法冷静下来，于是他在确定自己准备好后，拉开了隔门。 他的确看见了荒那辆大气奢华的马车，但是它没有停在自家的店门口，而是对面大店的门口。 须佐之男出门时，正好看见荒从马车之上下来，但这次他们距离的很远，甚至只能看清他的背影，荒没有回头，但是他微微侧了些身，和一旁的女子聊了起来，须佐之男认得她，那是大店里最近最负盛名的花魁。 须佐之男便站在门边，遥遥地望着，看对方穿着精致华美，看对方巧笑嫣然目盼，看她与荒调笑着推着人进了店里。 他只是那样望着，就好像过了很久。 荒至始至终都没有看到须佐之男，但是那位花魁看见了，她回头的时候刚好和须佐之男的视线对上，中间那么宽的一条河，可是唯独两人的视线落在了一处，随后花魁嘴角扯开的一丝笑容让须佐之男愣了一下，对方便是拉着荒进了店里，花街之上人群来来去去，让须佐之男再也看不见荒的背影。 夏日多雨，虽是阵雨偏多，但往往来去匆匆，倾盆大雨而至，吉原花街上的游人纷纷找着屋檐或者店铺避雨，只剩须佐之男一人站在原地，他觉得自己有些挪不动脚，视线依旧停在对面的大店门口，早已不看见两人的背影。 “呀！素素！你怎么在这里呀？！” 直到从店外回来的某一位游女走到了店门口，才发现须佐之男全身已经湿透地站在门口，雨水打落了他发间的那朵扶桑，金色的发丝贴在脸颊上，雨水顺着额前的头发一滴一滴往下落，不知已然淋了多久。 她本以为是须佐之男又忤逆了领家mama被罚了，但是须佐之男的模样瞧着有些不对，她赶忙递上了伞去，将大雨抵挡在外，拉着须佐之男进了屋内。 须佐之男从里到外湿了个透，那位游女从衣橱里拿出了他别的衣服帮他换上，须佐之男的行动有些迟钝，手脚冰凉，于是女子又呵着气地去暖他的手。 往日里大家便颇为照顾这个懂事的小弟弟，如今便是他长大了，也数这个游女最为关照他，她是真心将他当做亲弟弟来照顾，但今日这副模样若不是她刚好回店里，否则定然是要在外面淋上风寒的。 “可是mama又罚你了？” 须佐之男摇了摇头，乖乖坐在地上让身后的女子帮他擦着头发，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大开的窗外，雨水绵绵，一滴滴砸落在窗框上，那里以前是荒爱坐的地方。 “那这雨落下来了你怎么也不知道回到店里？！”女子有些生气，以前小时候这孩子挺聪明的，怎么越长大越显得有些笨笨的。 “……那种眼神……”须佐之男闷闷地开了口。 “什么？” “那种眼神……我以前也见过……” 须佐之男闭上眼，眼前浮现的便是荒背对着他走进了别家店里的背影，他高束的马尾今日夜缀着那支弯月簪，但是他离去的背影太过遥远，须佐之男触碰不到。 于是在游女几番地追问之下，他终于还是说出了今日发生的事情，对方听后倒是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须佐之男觉得自己好像犯了错，他把脚叠在另一只脚上，又往里缩了些。 像是要把自己保护起来的小兽一般。 “你呀……”对方的手很温柔地帮他擦着头发，须佐之男听出了jiejie欲说且止的话语，耳边是雨水滴落的声音，还有布料与发丝的摩擦声。 那样的眼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须佐之男微微侧过身，便看见了桌边那束早已枯萎的月见草，以及倒映出自己狼狈模样的铜镜，镜子里面的自己头发滴着水，发尾有些卷卷的，但是jiejie抬手将他们擦去了，须佐之男便收回了目光，去细看他的手心。 他怎么会妄图奢求月读大人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呢…… 那样帅气的一个人，那样优秀的一个人，那样温柔的一个人…… 怎么会是他一个游女的呢？ 是啊，怎么会呢。 须佐之男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平日里总是难以打理的那头金发今日也不知道是因为雨水还是因为主人变得有些焉趴趴的，身后的女子看着也是心下焦急，但又不敢确认，于是绕到了须佐之男面前，蹲下身来，轻声问他。 “你不会……是喜欢上月读大人了吧？” 须佐之男听见“喜欢”这个词的时候猛得抬起了头，颈后的长发落下一滴雨水来，滑入他的衣领，但他也没有丝毫的察觉，他只是抬起头看着这位一直照顾他的jiejie，他脸上的表情好像是疑惑，又像是惊讶，但更多的却是难过。 喜欢？ 这是喜欢吗…… 须佐之男颤着手抚上自己的胸口，在看见荒走进那家店的时候这里便一直很痛，到后面似乎都有些麻木了，须佐之男不明白它为何会这般难受，就像他根本不明白他对那位大人莫名的情愫到底是什么。 可是jiejie却说，那是喜欢。 原来……这种痛苦，就是喜欢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