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模拟训练、恐怖感

    01.

    我到达训练所门口，是早上八点零三分。

    训练所距离仿生人的房间很近，只经过一截不高的楼梯和走廊，它在地下开拓出一片巨大的圆弧形密闭场所。从正门刷卡进去，像来到另一座建筑，全新的大厅与楼层。我走出正厅，东西两角都配置有电梯，再次刷卡，这些透明圆筒电梯就可以带人直达负层的训练所。

    训练所有三层，每一层都被切割为不同编号、如蜂巢一般的玻璃门恍若迷宫，模糊的门面上人影绰绰。我侧身走过几扇门，想先去探测机模拟场，推开一面门，张颂文的脸出现我面前。

    “你睡眠质量挺好的，”张颂文淡淡地说，抿着嘴锁紧眉头，他看了一眼手表，“迟到了二十分钟。”

    我还没说话，蒋言宽心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颂文……”

    张颂文没答话，视线落到我身上，随即很快移走目光，把门拉得更开：“进来。”

    模拟场内空间十分宽阔，用玻璃隔成两部分，外面是各式精密仪器，内里圈出一块训练的地方。我们走进来时，玻璃内有一只圆环，四只滑钩套在环上，中间固定成一个十字，正在高速转动。

    “0502早上七点过来，”张颂文看着玻璃，“她已经训练一个小时了。”

    我这才发现那“十”字就是被绑着的0502，速度太快，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这种程度的转速已经超越了人类机体能够承受的范围，不过她没有前庭器官，0502所有五感刺激带动的心理生理反馈均基于机器模拟，她的各项基础数值都是人工提前设置好的。

    因为她是个仿生人。我想。

    身穿灰色防护服的0507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他像只扒开仪器堆的仓鼠一样蹦到张颂文旁边，喊了一句：“我知道！这个叫作内卷！”

    “你又训完了？”张颂文伸手想弹他一个脑瓜崩，0506从旁冒出脑袋，抓住他的手腕，一双大眼睛巴巴望着张颂文，像小猫一样磨蹭他的手掌，说道：“我也训完了。”

    “你们两个，”张颂文眉头舒展，轻轻捏0506的脸颊，“我真是拿你们没办法……别忘了去登记。”

    两人走后，我觉察张颂文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人类那种被称为“直觉”的东西在我们这里，通常是五感与想象多方结合的结果——我转过头，他的眼皮跳了一下，移开视线。

    我不明白他为何将兴趣投转到我身上，不过此时有人比我更着急。

    蒋言宽多次试图与他搭话，都被他刻意忽略。等到第三次，这个男人站在控制台的旁边，其他研究助理正在记录数据，他终于忍不住上去抓住张颂文的手腕。

    “我昨天，我不是……”他的脸涨得通红，拘谨与尴尬让他此时像个毛头小子。张颂文看着他的手，冷静地说：“你这是在干扰工作。”语罢他顿了顿，对方更难看的脸色似乎使他舒心起来，张颂文转过头，冲我招呼：“你过来。”

    我走过去，他指着精密复杂的cao作仪，上面镶嵌一块电路板，其中的荧光蓝图案正是我苏醒不久后，张颂文对我进行身体检查的房间里出现的那种。它们在形状上十分相似，只有细微不同。

    图案微微波动，张颂文对我说：“这是0502的‘胚胎意识’。”

    我抬起头，圆环转速渐渐减缓，最后慢慢趋于平稳，我看清了她的面容。她的视线被封住，身上穿着和那天一模一样的灰色防护服，整个人像被吊起来受刑或献祭。

    “这个训练房是用来完成基础训练的，平衡训练是最后一项，”张颂文说，“等一会儿0502就要去做上机模拟测试。因为探测机的体型偏大，破坏力又强，在城市内不好开辟出训练场所，所以每次都是用研究院的探测模拟机来模拟上机cao作，只有你们外出时才会让你们驾驶真正的探测机。”

    我点点头，看到他切断了电路板。玻璃墙内有一扇小门，0502摘下电子眼罩，从后方走出来。她经过我时目不斜视，脸上依然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张颂文慰问了她几句，她摇摇头，说感觉还好。

    “休息一下，准备上机模拟测试。”张颂文从机器里取出打印的文件，“你的各项普通训练的指标都很优秀。”

    听到“模拟测试”几个字，0502攥紧了眼罩，得到他的夸赞后，她又放松下来，垂下眼帘，说道：“谢谢您。”她转过身，目光在我和蒋言宽之间来回波动，拿着眼罩犹豫不决。

    蒋言宽向前一步，张颂文却抢先说道：“让0510先来吧，你俩的训练强度一样，省得数值来回调。”他的语气听上去不怎么友好，我以为他还在赌气，接过0502的眼罩时，却无意间看到张颂文勾了勾蒋言宽的小指。

    他俩又站在一起，蒋言宽低声在他旁边耳语，张颂文摇摇头，回答：“我觉得你应该再休息一下，人和仿生人是不一样的，你在驾驶探测机时受到的精神攻击已经影响你的身体状况了。”

    “我有调理。”蒋言宽有点不高兴地回答，看到张颂文的表情，他的态度又柔和下来：“我知道你只是担心我。”

    “就算未来退休，你对拓荒队做的贡献也不可磨灭，”张颂文对他说，“照顾好你自己吧。”

    0502还站在旁边，听到他的话，罕见的发愣，直到注意到我的视线，她才回过神。

    02.

    戴上眼罩，我发现这并非简单的封闭视线，而是将训练的人眼前定格成一片户外场景，单从视角来讲，仿佛置身于一个虚拟空间。

    我从未离开研究院，连城市内的其他地方都没有去过，更不要说见到城市外的景象。不过呆在研究院的这段时间，我也曾听工作人员们提起过，他们说自很多年前的那场沙暴后，这座城市就被彻底隔绝开，城市之外是连绵不绝的荒漠，在这些荒漠中，空气里终年飘浮沙土，随时可能出没危险的「怪物」。

    仅依靠城市内物资供应是不行的，所以需要拓荒队去不断找寻沙暴后的其他城市遗址，得到它的具体位置后，我们会在那里建造发电站或工厂，而旧城市的遗址就会变成我们新的「站点」。拓荒队的主要工作，就是寻找新的「站点」并插眼。

    但单凭人类现在的技术，在诡异的荒漠中寻找位置根本不切实际，任何探测工具离开城市都会失灵，最先出行的拓荒队很容易失联，再加上时不时会受到「怪物」的攻击，让他们的任务难上加难。

    幸而，人们研究发现，虽然人类无法辨别方向，但置身沙漠，不止从何而来的「怪物」却对方位有判别能力，并且会主动向旧城市遗址靠拢。因此，研究院以最开始拓荒队带回来的「怪物」样品为基础，研发出了一款新型的拓荒工具——生物探测机，将怪物装载进探测机的外骨骼与内舱之间，用电场激活，就可以利用它们的特性在沙漠中更有效地寻找「站点」。

    但驾驶探测机，除了身体素质需要与探测机的达到一定的同步率，精神也必须确保稳定同频。

    「怪物」是非常易受精神波动感染的生物，人在探测机中需要将大脑与探测机连接，如果受到刺激，精神波动不稳定，可能会由心理因素刺激发生生理病变，最终失去与探测机的同步率，无法控制它。

    人类需要一个与人行为相仿，但精神稳定、情绪几乎没有波动的东西，来代替他们驾驶探测机，去面对未知的沙漠与危险的「怪物」。

    仿生人也因由而生。

    我摘下眼罩，站在地面上，还感觉有一点不真实，不过身体没有什么异样，也几乎没有眩晕的感觉。

    我从小门出来，张颂文盯着我的报告看了一会儿，对我说：“你合格了，第一次普通训练就达到不错的水平，以后加入拓荒队，你一定会为人类做很多贡献。”他温和地向我微笑，然后将我的资料递给助理。

    “模拟训练室在隔壁，我等会儿跟你一块儿去。”张颂文说，停顿片刻，他问我：“你没有问题想问我吗？”

    我将眼罩放在旁边，反问他：“你需要我问什么？”

    张颂文怔了一下，笑道：“你有点不一样，0506和0507刚出生的时候，第一次训练可好奇了，一直缠着我问问题，还有其他那些孩子也是……但是你，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困惑。”

    我问他：“mama，你觉得那样比较好吗？”

    “你说什么？”张颂文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任何情况，你需要我去做的话，我就去做，我会满足你的所有要求，因为你是最重要的人。”我看着他，他张了张嘴，脸刷的一下红了，好像那天在浴室的样子，我差点以为他都忘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因为我变得幸福、变得舒服，我感觉到了自己的价值。

    “那不是我的要求……我只是、只是刚刚好奇了一下……”张颂文越说越不知道说什么，最后红着脸像一块蒸腾的小蛋糕，我把他的手拉起来放在胸口，对他说：“里面也可以剖开去看，好奇的话，都可以让你看。”

    蒋言宽拉住我的手，他极力忍耐，但语气还是有点不耐烦：“行了吧，马上又要模拟训练，0502也在那等好一会儿了。”

    我松开手，张颂文的耳朵还是红红的，蒋言宽凑过去挡住他一半身体，不想给我看，低下头跟他咬耳朵：“你创造他的时候，到底给他灌输什么了？”

    张颂文捶他一下，嗫嚅道：“你别乱说了，‘胚胎意识’都是自己迭代的。”

    他抓住张颂文的手腕，塞进自己外套，蹭在腹肌上：“我也能让你看。”

    又被打了一下：“不正经。”

    我转过头，0506和0507已经登记完回来好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目睹了全程，但0507瞪大眼睛，冲我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哇塞，10你好痞。”

    我没有理他。

    03.

    “「怪物」对精神的感知程度非常强，除了物理上的攻击，他还可以深入驾驶员的内心，从精神攻破防线。所以在模拟测试中，我们仿照每一次拓荒的场景，从精神上训练驾驶员。”

    玻璃墙中，0502坐在一颗光滑而硕大的白卵内，卵内充满极度柔软的充气垫，她一趟上去，充气垫就下凹，直到完全贴合她的身体。张颂文看着她，露出担忧的眼神，觉察到我的目光，他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目前没有办法预防「怪物」的精神攻击，研究院多次进行类比实验，最后得到最可能引起探测机病变的几种情绪——胆怯、恶心、恐惧、焦虑……我们将其进行聚类，统称为「恐怖感」。

    “「恐怖感」代表了所有的负面情绪，当它们达到一定阈值，就会影响生物探测机骨骼内的「怪物」，最终会使他们和驾驶员失去同步率，严重可能会导致机解。”

    张颂文转过头，犹豫了一下，对我说：“我还是有必要跟你说明……仿生人的疼痛感知是对比人类按1：1的比例模拟的，因为疼痛本身是机体的一种防御体系，疼痛会让你更容易感知到危险。”他的眼神飘忽，似乎很难再说下去。蒋言宽推开门，接话道：“对，并且驾驶员大脑与身体都是和生物探测机的连接在一起，所以如果生物探测机受到强烈攻击，驾驶员也会感受到。”

    张颂文小声问他：“刚刚干吗去了？”蒋言宽同样压低声音回答：“去卫生间洗了个脸。”

    “所以机解会——”我话未说完，一声凄厉的尖叫从cao作板旁边的话筒中传出来，是0502的尖叫，玻璃墙内的声音都可以通过话筒传出。

    墙内的巨大的白卵彻底封闭，没有人清楚里面的事情。张颂文忙跑过去，他拉动cao作杆，对周围人喊：“怎么回事？停下！快停下！测试暂停！”

    几个工作人员手忙脚乱cao作起来，蒋言宽拉住他的手，说：“模拟测试的环境设置花销很大，现在还没到时间。”张颂文扭过头，有些难以置信：“你明明知道——”

    蒋言宽按下旋钮，那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利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切断了墙内外的声音连接。

    “你每次都这样，”蒋言宽平静地对他说，“所以他们一点进步都没有。”张颂文嘴唇发颤，他继续说：“拓荒队就是这样的，你从研究之初就知道。更何况0502不是人类，只是仿生人而已，生来就是要为人类牺牲的。”

    张颂文低着头，听到最后一句话，他抓住蒋言宽的外套。“做什么？！”蒋言宽推开他，张颂文后退几步，举起手里的一板药片。房内的气氛冷到零点，连刚开始小声议论的助理们也安静下来，蒋言宽面色尴尬：“好了，颂文……我……”

    “模拟测试暂停，”张颂文把那板药甩在他身上，转过身，冷冷地说，“你们去看一下0502的情况。”

    大概十分钟后，0502从里面走出来，她裹着一条毯子，全身发抖，眼睛瞪得老大，面部肌rou都在止不住痉挛。直到张颂文过去与她搭话，她才回过神，扯开一个勉强的笑容：“没事的……主任，我…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知道，之前都是好的，但最近一段时间，总是觉得害怕。”

    “是害怕吧，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分不清那些负面情绪，我分不清，但是我、我不想看。”她胡言乱语一阵，突然崩溃地抱住张颂文，手指抠进他的衣服，声音打颤：“mama，这次就是意外，重来一次就好了，我虽然……那不是我能控制的，对不起，我虽然发出声音，但我还是能一直坚持到测试结束。对不起对不起主任、mama，再来一次吧。”

    “你先清醒一点，”张颂文蹲下来，拨开她脸上乱糟糟的卷发，轻轻安慰她，“没事的，只是意外而已，0502，你一直很优秀，只是现在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她的眼珠左右转动，最后目光聚焦在我身上，这才真正冷静下来。她点点头，站起来，由两个助理护送出房间。

    等她离开，张颂文仔细阅读完刚打印出来的资料，他眉头紧锁，盖上材料，对蒋言宽说：“你先回去吧，吃了药不宜上舱。”而后他转头，对我说：

    “你过来。”

    04.

    模拟测试的时间远小于普通训练，只需要半个小时，但鉴于我是第一次参加训练，张颂文给我十分钟适应时间。他向我仔细讲解各个设备的使用，并全程关注对比我的身体数值，发现没有异常后，他rou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卵舱门打开，我从后门走出来，张颂文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还好。”

    “你的电波平稳得让我有些意外，可以详细描述一下你看到或听到的事情吗？”

    “什么都没有，”我想起0502的反应，不知她到底见识了多么可怖的场景，“和之前的训练一样，只是一片沙漠，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但是，”张颂文诧异地盯着我，又看了一眼资料，“好吧，也许时间长短也会影响测试结果，但今天上午就到此为止吧。0505他们下午还有训练安排，需要把场地空出来，我也要回去整理一下资料。”

    “mama下午不看着他们吗？”

    “安排了别的研究人员，”张颂文脱下白大褂，将电路板全部关掉，走到门口刷卡机旁边，看到我还站在原地，问道，“和我一起走吗？”

    我走过去，自然地牵起他的手，他的手很软，照例说他的人体温度正常，感受上应该只是温热，但在我的触觉传达里，是一片guntang。他意外地看我一眼，所幸没有甩开我，而是说了一句：“你的手很凉。”

    “嗯。”我拉着他的手走过楼道，只是很短的一节走廊，到处都是摄像头，亮眼的红点在光线暗沉的过道十分明显。他又说：“你好像很喜欢和我身体接触。”

    我眨了眨眼睛，看到黑色的身影站在拐角处，蒋言宽还在那里等着他。我对张颂文说：“如果你不需要……”手上的力道大了些，mama攥紧我的手，于是我收回后半截话，对他说：“你和他在一起，很多时候也不见得会开心。”

    他没有回答，反而说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我不反感身体接触。”

    那抹身影离开了，我不知道张颂文有没有看到，只是他心里尚有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向我倾诉：“他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要勇敢，但是长期的高压工作让他的精神很多时候已经濒临崩溃，这座城市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人类所面临的困境，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艰难。总是置身于危险中，要时刻面对死亡，任谁都会觉得恐惧，他不是你们想的那种懦弱的人。”

    “mama很爱他吗？”

    张颂文不吭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噗嗤一声笑出来，问我：“你懂什么是爱吗？”

    我转过头看着他，问：“怎么不懂？我就很爱你。”我看到他眼里的动摇，他是多么脆弱的一个人，似乎时刻都能被说服，虽然总是在工作时表现出强势。他问我：“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你，我才来到这个世界，爱你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如果你需要，我怎么爱你都可以，没有什么比让你幸福更加重要。”

    张颂文的目光黯淡下去，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他将手抽离我的掌心，对我说：“你该回房间了，你的眼睛……有红色的电量警告。”

    他转过身，离开我：“再见，0510。”

    于是我手心的温度很快冷却下来，一如从来没有握过他的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