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虫书屋 - 同人小说 - [静临]开水在线阅读 - 有风听你说

有风听你说

    角落里放置着去年夏天砍下的香樟木,它散发着被雨水浸透内里甜腐气味,这本来是一棵有旺盛生命力的树木,在离这个村庄不远的群山中的一份子。这座村庄的夜晚比他的儿时故乡来得更快,五点多,黑夜便笼罩着这个地方。远处青山抵靠在夜幕的脚下,蓝黑色的夜晚天空中飘荡着云雾,空气里面有一股火药的味道。若不是余热未尽的夜晚,这里会变得像无法拥有美味水煮蛋的温泉,那种guntang的味道极重的温泉。是烟火祭的狂欢刚刚被结束的时候,即使京都已经明令不能燃放焰火,但更下面的小村庄却没有这些严令,村民们拉拉扯扯着去山上放花火,所幸没有引起森林大火。刚刚从酒席上下来的大腹便便的官人们得知此事,大手一挥要手下的武士去禁止这件事。那些去驱赶烟火的人,动静比村人还要大,惊扰了森林中的动物,鸟群在夜风中腾起翅膀,烟花已经吓坏了它们,天上的动静停歇了,森林又来了另一批人,群鸟展翅去空中寻找不存在的庇护。

    第二日,村庄的碎石铺就的路上,有很多死去的鸟类。摆在路上被碾碎的尸体,在石头上的碎冰,房子装饰的松树上挂着,村庄西边的湖面上和碎冰镶嵌。香樟木静静呆在角落里面,身上有被昨夜冰雹砸过的痕迹。

    那就像是一场已经预谋已久的灾害。夏季的冰雹密集又伤人,像是从天而降的石子,但凡在山上的人都遭到了群山的报复一样。有被砸得粉碎的围观的乞丐的尸体,三四天无人收敛,一边散发着香樟木的味道,一边归于大地。那种苦涩的硫磺气味还没有散,这些气味混合着,空气像被腐蚀了一样难闻。

    平和岛的手里抱着一个箱子,少年的脚步绕过那些鸟类的尸体,走向村庄的寺庙的方向。箱子里面放的是经书,好些年没有被翻阅过。那个寺庙的僧人,平和岛也见过,都是面善的一些人,主持总是对人说,经书的内容都在脑子里面记得,直到昨夜的事情发生了之后,才像亡羊补牢一样,喊村长从藏书堆里面翻出来,说要好好超度亡魂。昨晚上死的人似乎不多,但是有几个村里稍微富裕的家庭的孩子。平和岛将书箱放在路边,少年倚着地藏像擦汗,这个石像也被冰雹摧毁,从一个四不像的石像变成了石块堆。

    僧人接过他手上的箱子,几步跑回寺庙的堂口。平和岛小心靠过去,里面有草席,草席上放着的是尸体,被人用白布遮掩着。那种白布之下覆盖的人留下的轮廓,很快就要消失在火里。少年从窗口向里看,踮起脚尖。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那种颜色,即使是在烈焰中,也攀附着这个死去的rou体不放的色彩——让他想起村长家屋檐下那个被雨水揉坏的风铃,那种被剥离了生命的灰色,还有惨白色。

    庙中的僧人在念诵他听不懂的经文,那些不幸者的尸体随着哭声和诵经声被焚烧。但是少年看见,灰烬中的色彩却也顺风而起,贴在了他们的脸上。那一刻,他看见他厌恶的那种颜色进入了人的身体,他在活着的人身上看见了死者的征兆。平和岛撑在窗口的手松开,他跌坐到了那堆香樟木中,甜腐的气味包裹住他,他抬起手,试图说话,嘴中没有声音发出。那些死去的人中有曾经骂过他怪物的小孩子,也有喊他小哑巴的老人,他们的死亡那么安静,就像平和岛自己说出的空白话语一样。

    是瘟疫,他们说冰雹是一切的开始。是一种预警。那一年的京都死去了很多人,跟那些数目相比,这个小小村庄的又算做什么呢?瘟疫的颜色是惨白的,边缘泛着灰黑,像死者死前的挣扎,那些泥土被手指甲蘸起来带进火里。

    从春季一直延续到初秋的瘟疫,刚开始人们只是咳嗽,就像普通的感冒一样,过几天症状消失,但是病痛的根系已经扎根在人的皮表之下,死亡的过程漫长而饱含疼痛,这块土地那么拥挤,除了尸体还有无法超脱的亡灵。平和岛看见被涂上颜色的空气,却低下头,像平时他所做的工作:跑腿或者搬运东西。被人喊作怪物的自己,如今搬运的东西却是尸体。这份本来应该由村中成年男子做的工作如今落到了他的身上,不只是因为他的怪力,还有因为瘟疫让这个地方没有了劳动力。

    每当少年拖动被草席包裹的躯壳,他都能从草席之外的一部分,手或者脚,来得知对方是谁。平和岛面对这片荒芜的土地无言,他常常想跟村中的人说离开这里,但是他不能说话——只要离开病重的土地,就能避免伤痛的侵袭——凝固的安宁永恒地悬挂在他的口齿之间,好像冷漠的自圆自缺的月亮一样。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失去这个能够让自己生存的地方。

    少年弯腰,将那捆草席推进坑里面,那里面还有一些被泥土吞没的尸体。这是今天死去的人,也不止他们村里的,还有隔壁村子丢来的尸体,也有野狗撕碎的尸块。

    这就是今天的量了吧。平和岛拍掉手上的泥土,他看了看远处赤红沉坠的天际,很快就又要到黑夜了。初秋的夜晚比春季来得更早,这头墨蓝色的天空中点缀着薄云,云中有候鸟南飞。鸟群飞得那么高,真令人羡慕,它们的世界跟下面的人世毫不相干。平和岛脑子里面毫无边际地想着,避免自己直视坑中的尸体。他的怪物体质也避免了病毒一样,瘟疫击不倒他,什么事情都击不倒他。即使是一开始看见尸体呕吐了一下(瘟疫使人面目全非),他也到现在的麻木了。

    普通的一日:平和岛做完了他要做的事情。然而当他收拾好东西,往村中走去时,他敏锐的直觉让他转头。他刚刚埋下那些人的地方,那里本来应该有一棵半死不活的香樟树,但是现在,那棵树却表现出了不符合它本来生命力的样子,郁郁青青。

    一股大风迎面而来,就像儿时自己仰望瀑布落下的那种风,沉重的,活跃的。当他睁开眼,他看见了一个男人。一个坐在香樟树枝头的男人。身上穿着黑底的和服,边缘由金线勾勒,那么奢侈的行头不符合这里。

    一个人的重量有那么轻?

    平和岛不懂,他以为这种轻巧只有死者有,但那些都是失去灵魂的躯壳。面前的男人是鲜活的,完完全全跟他看见的世界不同的鲜活,富有色彩,拥有健康跳动心脏之人。平和岛反应过来对方的危险,连忙跑到树下比划着,让男人赶紧下来。

    “唉……什么啊,我还以为你会多害怕一点呢?”树上之人不理他往上伸的手,反而低下头歪着脑袋看着他。那种表情就像看着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平和岛不懂对方什么意思,带着一点固执回视过去。

    “人类的孩子,你不会说话吗?”男人摇晃了双腿,平和岛不得不退后半步。但是男人很快将脚盘起来,支着脸看他。那双眼睛猩红而冷,手指如玉一样。黑色的和服让对方更加白,明明是那么白的皮肤,可是平和岛在他的身上看见了很多丰富的色彩,杂乱无章。无数彩色的色块穿过男人的身体融入自然,那黑底的和服也被涂染成斑驳之色。

    男人按住香樟树的枝桠,那树竟然长出了翠绿树叶,他随意取下,扬手一丢,那片树叶却稳稳落在平和岛的头上。平和岛下意识去抬手拦住,又听见男人说:“我名作折原临也,你叫什么名字?”

    他听见心脏跳动伴随而来的是庞大的呼啸着的风声,混杂河畔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在他的身上,男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像有一个隐藏了数十年的庞然大物轻巧地离开他的身体,逐风而去。那一刻,他的世界都被风声贯穿。

    这句话让平和岛愣住。少年呆呆地看向自己的样子实在太傻了,折原笑出声来。

    “说话吧,小孩,”折原的捏着另一片扯下来的树叶,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有几分哄骗的口吻,“你就当神明心情很好吧。”

    折原将手探出去,从平和岛的视野里,也只能看见一只手丢下了一片树叶。平和岛急忙往前走两步,将手臂拉直,他接住了那片树叶。再抬头时,男人已经不见了。原地,只留下了一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风从叶间穿过,留下一句短短的话给平和岛。

    “把树叶浸泡在水里吧。”

    平和岛垂下头,他静静地看着这片树叶,有香樟树的气息。他将叶片拿起来,那叶片上本应该有死去植物的色彩,但此时,他看见的却只有鲜活的象征生命的颜色。

    “好漂亮。”当声音越过舌尖,作为“说话”这样的动作出现时,平和岛愣在那里,少年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永久的安静被神明拧走了。少年的喉结动了动。那未诉尽的话睡在人的咽喉里,少年轻轻用手捧着那片树叶走回村庄去。

    高高挂在天上的月,月的倒影平铺在湖泊上,又切成半面映在水洼里,那影子很快就被人踏碎。那棵香樟树的根系下还埋着上个夏季的养料,愈发葱郁起来。平和岛穿过人们新开垦的麦田,走到这棵树下。

    在平和岛开口之前,坐在树下的男子先开了口,他说:“人类的小孩里面能看见生命的颜色,唔,这样的存在还是很少的。”

    折原唤他过去,他们并排坐在香樟树下。“生命的颜色?”平和岛重复了这个词汇。

    “生命是有颜色的,越鲜艳的色彩才是越活跃的。”折原侧过脸,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倦意,连嘴角讥诮的笑也柔和许多。平和岛只是点头,他突然想起关于蛇的话,越是鲜艳的蛇越致命。少年眯起眼睛,他暼过男人那黑色和服上不断流淌着的色彩,与人类所蕴含的能量不一样的庞大。

    “那你呢?你会一直活下去吗?”平和岛问话。他侧目看向男子,折原也在看他,折原的脸离他的肩膀很近,却感觉不到热度,只有那眸子有燃烧着的火焰。他的目光被烫着,平和岛炸了眨眼,别开了脸。

    折原只笑,又用哄骗小孩的语气说道:“那你陪我活着,好不好?”

    听见这句话,平和岛回过头,很是惊讶地看着他。

    “不,”他的拒绝很坚决,少年又说,“世上总有东西,能比长生更加永垂不朽。那些东西总是会被人类带走的东西。”

    月往山那边走。折原沉默了许久,看不出年龄的神明将身子靠在树干上,神明用手指戳了戳少年的脸颊。

    “为什么呢?人类不是讨厌你,惧怕你,利用你吗?”

    平和岛摇了摇头,说:“并不是全部人都是这样的,而且还有更多珍贵的情感是该被看见的。”

    他顿了顿,又说:“我觉得我挺好的,但凡讨厌我的人,都被我一拳打飞了。”

    “对人类来说,什么样的情感才是珍贵的呢?”

    这个问题有些难倒平和岛。少年喜欢冬天的阳光,瀑布砸落时的水雾,吃饭时的高兴的感觉,但是这些都不是很能够总结为某一种“珍贵的感情”的东西。平和岛转头盯着折原,对方似乎认定他回答不出来,那人含着笑。

    他见过折原很多种表情,这个神明似乎总是爱笑的。夏季的森林里,把他从家里抓出来,点着篝火,跟他坐在边上吃半生不熟的烤鱼。在秋季驱赶着精灵收获更深处的果实给他,吃到酸透的果实也带着笑,哄骗着他也吃下去。冬季的时候坐在香樟树上把雪摇落,那雪盖住他的头,白茫茫的视野里什么都看不见,可是折原的笑声那么近。

    初春的河岸边有一桩事儿,村庄里的姑娘跟别人家的跑了。两个人相依为命又能走多远呢,当时折原也是用那种语气说着话。人的生死在这片土地上好渺小,神明并不看重,甚至还数着那两个人生命的倒数。

    “是爱。”平和岛回答说。那两个人到死都是在一起的。

    折原被这个答案取悦,那笑又是不一样的,男人在大笑时也紧皱着眉。

    “我知道,”折原站起来,“我从风中得知消息。人类总是这样,大家都在用爱作为一个幌子。在我的面前,每个人都没有秘密,包括死者,只要你的血液中有一丝氧气,那就是我能够踏足的地方。我曾经多想多想多想这样看一眼你的心脏,可我怕。人类是这样柔软的东西。”

    平和岛站起身,朝男人张开双臂。

    “那你看吧,我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少年说着,他离折原很近。

    再过一年,两年,十年,我的选择都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