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虫书屋 - 经典小说 - 酒酽春浓在线阅读 - 一

    



    黄昏时分,上清宫西院,听济阁。

    半开的窗前,一抹细细的香雾自博山炉中升起,蜿蜒入室,消散在层叠寝帐中。

    帐内偶尔传来几声轻咳,又再度沉寂下去。

    门外,见天幕昏沉,日晷西斜,候在门前的两个道童对视一眼,皆是不敢先行询问,只得束手又静静等待。

    此时斜阳残照,金光越过窗棂铺洒在屏风前,映出合页上峨冠博带的仙人图,长长的披帛朱红曳地,似要飘然而出一般。

    然而细看,却又分明永恒地被禁锢在那薄薄纱织里。

    忽一阵叩门声,落在檐角休憩的飞鸟顿时受惊,纷纷扑扇着翅膀离去。

    站左的道童如蒙大赦,擦了擦汗,赶紧小跑着越过前庭,拉开紧闭的院门。

    来人彬彬有礼,先是结了个手印在胸前,才道。

    “敢问主人在否?”

    道童举目而视,只见到公子一袭红衣,身量略高于自己,削肩鹤颈,小冠素簪,面若微云素月。大抵上山路长,他双颊带有红晕,玉唇轻抿,别是一番艳丽风流。

    “在的”,道童顿时不敢轻慢,躬身作答:“令狐公子稍待,贵客曾言,待公子来到,自当请入奉茶,只是...”

    那道童不过十一二岁,扎着圆髻,粉雕玉琢,此刻殷殷恳求,看着便格外可怜。

    “只是,贵客过了时辰未起,我等亦不敢惊扰,闻听帐内咳嗽连连,却是心忧非常,不知公子您...可愿前往探问一二?”

    “这...”

    令狐喜闻言略有犹豫。

    早前,自绛王李悟约见于此,亮明身份,二人坦诚相交,她便不时会再来山上同他见面。

    如今她在洛阳的媒事已定,还要多亏上回王府派出人手顶了媒探的职责,不然,三位姐夫怕是又要拖了后腿。

    道童眼巴巴看着他,触及这双近似于求助的眼神,又念及二人关系,令狐喜暗道,不知心吾兄是否害了风寒,我虽未曾入过男子内室,但若忧心友人,隔着门探问一二倒也无妨。

    想罢,她便颔首,越过了两个道童感激的目光来到门前,轻叩三下。

    “吱呀——”

    谁知,那双扇楠木的雕花门竟然未曾扣紧,随着这笃笃三声,向内一滑,敞开了缝隙。

    令狐喜微惊,不由收手,正不知作何反应时,听得一道略带沙哑的男声。

    “阿喜?”

    “心吾兄”,她定了定神,意识到他并未看见,悬挂的心顿时放下:“申时未起,可是身体不适?”

    短暂的沉默。

    门内,李悟似是低低笑了一下。

    “正是,现下浑身无力,如不介怀,阿喜入内探我可好。”

    透过门缝,令狐喜望见门内一小扇仙人屏风,上绘四天王着兽甲,翎盔,披帛,日暮溶金色的光缓缓在其中流过。她不禁眯起眼细看,有沙一般的微尘在空中荡漾飘卷,顺着屏架,投向一旁卧了金蟾的博山炉。

    风从洞开的门扉中穿过,扬起屏风后几片薄薄的帷幔,在重重叠叠间,透过轻薄的纱帐和屏风,似乎有人影从床榻坐起,倚在床头,姿态闲适而慵懒。

    她不知为何觉得怪异,又觉心头一烫,旋即移开视线,只答道。

    “怎好如此唐突,如兄长不便,不如你我...改日再见。”

    “唉...”

    李悟便悻悻叹道。

    “阿喜才知本王身份,前日便多有疏离,如今入得院来,我无法恭迎,竟连门也不愿进吗,也罢,你自去便是。”

    “怎会!”

    到底心无城府,被这近似兄长又似至交知己的男子一诈,她便急急否认:“心吾兄莫要玩笑,你一早知我心意,又怎会觉得我疏远你?只是毕竟媒事忙碌,连日来,我都抽不开身。”

    “既然这样...”

    床头那人影动了动,稍稍改换了姿态。

    “阿喜便入房中来,你我二人就近叙话。”

    言毕,他却又握拳抵于唇边,咳了几声:“唉,上回醉眠于树下,因淋了秋雨误感风寒,阿喜再不关门,这秋风可又要为我多添一重寒意了。”

    令狐喜不知不觉间面色更红,虽莫名觉得上当受骗,却不得不踏入门中,顺手将门扉在身后合拢。

    寸步难行地向屏风前挪过去,离床榻尚有十步远,她停下,再不往前了。

    两个道童早早已退去,午睡过后李悟又向来不喜嘈杂,此时此刻,独院里,小房中,亦只有他们两个而已。

    也许是室内博山炉上缭绕的烟雾太浓,也许是黄昏,烫融的余晖还未撤下去,总之令狐喜颈后一阵麻意,立身于这摆设精致却不大的内室,竟觉得比面对刁钻刻薄的上官都更要紧张。

    “阿喜,上回我同你去过之后,那门亲事的结果如何了。”

    仿佛知道她正紧张似的,李悟斜斜倚在榻上,既不绕出屏风来,也不再出言唤她过去,而是拣些她关心的话题说了起来。

    闻言,她总算稍稍轻松一些。

    “多得心吾兄府上人手,一切顺利,待月中选黄道吉日,派人告知女家,便可以备手迎亲。”

    “嗯”,帐后,李悟应了一声,又问:“那未知阿喜说亲完之后,在洛阳预备留几日?”

    “这...”

    令狐喜闻弦知雅意,只是她出发前已向京兆府报备了时间,却无法在此刻承诺什么。

    床榻上,李悟垂眸,看似思索,实则望着曳地的幔帐,视线顺着逐渐暗淡的日尾,逐渐攀爬上那道清瘦的身影。

    腰身纤细,折扇收于带内,腰间不坠玉,坠一方精致的长命锁,朱红的囍字镌刻其上,摇动间,莹然闪烁几缕金光。

    她今日也许是贪图便利,也许是防备心不重,竟然并未穿着以往托肩的内衬,于是隐隐在那肩膊瞧出些单薄和脆弱来。

    黄昏毕竟短暂,正说话这一会儿,天色已逐渐暗了,融融暖金朝着烟紫色氤氲流变,打在她身上,暧昧又朦胧。

    她脖颈那样瘦长。

    带着些少年人的清气,又有女子的美好与芬芳。

    李悟久久地不出声,只是隔着屏风这样望她,混杂了人心的欲望,空气都仿佛变得浑浊。

    “心吾兄,天色已晚,我”

    “嘘——”

    在令狐喜忍不住要告饶的时刻,他将食指竖在了唇上。

    “若我说”,话间,李悟从榻边站起,高大的影子覆压过去,眼看便要绕过屏风,朝她行来。

    “我已去信京兆尹,言你行程耽搁,岁末才返,你可否为了我留在洛阳?”

    令狐喜顾不得细听,曲手握在身前,正待后退躲避之际,他却又停在了合页边,所在之处,堪堪露出一片袍角。

    “你可愿意?”

    她心下莫名砰砰起来,强自摁下这惊惶之意,只答:“自然...既是心吾兄盛情相邀,喜惟有恭敬不如从命。”

    “好。”

    他轻轻应了。那影子从身前淡去,带来的压迫和无形之中略微麻痒的触感也随之而去。

    令狐喜将紧张的手垂下:“心吾兄召我入室来,即是为这件事?”

    “唔”,李悟不置可否。

    他回身从榻上取了一件扁薄的锦盒,竟是又重新迈步过来。

    “心吾兄,你我...!”

    她戛然而止,余下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莫怕,风寒并不会传度给你。”

    他语带笑意,终于从屏风后缓缓走出,宽大的寝衣不系束带,露出小半个墨玉般的胸膛,虽是带了病气,面色略显苍白,然而双目英挺,在暮色下更显出一种奇异的神采。

    再看令狐喜,竟早已背对了床榻,面朝着窗边,双手握紧了窗下桌沿。

    “阿喜”,李悟失笑:“如此避我如蛇蝎,是怕我不成。”

    “非...我,我都是下回再拜访心吾兄吧...”

    她显见的无法再待下去了。声线里都带上几分颤抖。

    她转身跨出门槛之前,李悟在袖间准确捉住了她的手。

    听得一声抽气,却不知是谁的战栗传到了谁的掌心。

    将锦盒交出。门扉打开又合拢,急走的令狐喜并未忘记给心吾兄遮蔽寒风。

    最后一点晚霞也黯淡下去,远方红衣如豆,渐渐消失,徒留一人落在原地,摩挲着适才掌指间的触感,幽幽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