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故人(双方故人轮番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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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腊月来得比京城更冷。 高亦铱坐在黎府西厢房的炕上,嘴角抿得紧紧的。 炕桌上扔着一封拆开了的信。 “小姐,”苜芷凑过去看了,十分气愤,“竟连钱婶子、胡大娘都赶了出去,这可都是在华阴时便服侍的老人儿了,她凭什么啊......这摆明了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言下之意,钱婶子、胡大娘是因跟她们走得近,所以才教打发出去。 高亦铱咬了咬牙。 信是赖嬷嬷托人送的,信中讲明了青娘嫁进来后当家理事的种种手段,杀鸡儆猴,骇得她们一众人战战兢兢,终日不安。于赖嬷嬷而言,这是在搬救兵。对高亦铱来说,这便是在给她下马威了。 她心里当真后悔极了。 当初就不该为了一时意气跟着黎家回西安府来。 原来今年春闱,黎家大公子中了举,黎家使足了力气给长子说定一门亲事,娶了陕西布政使邓洮林邓大人家的长女。高亦铱为着面子,也图在故朋旧友间显示自己豁达大度,便跟着回了西安府帮黎太太cao持婚事。 这是黎家的大事,本也轮不到她插手。只这高亦铱是五六岁时父母双亡,不得已投奔了在黎崇黎大人身边做幕僚的叔父高复,又因高复没有妻房,便跟在了黎太太身边教养,算是从小在黎家长大的。 因有这样的渊源,早年邻里间还曾传言,说高亦铱与黎家大公子青梅竹马,以后说不定就嫁了黎家大公子,做了黎太太的儿媳妇,也不枉黎太太素日里这样疼她。 黎家大公子听见了是个什么心思暂且不提,但于高亦铱而言,这话无异于是在侮辱她了。她倒不是因着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缘故,而是觉得黎家出身草莽,配不上她高家诗书礼仪传世的门第出身罢了。 原来黎大人早年间家乡受灾活不下去,无奈之下纠集一群人在关外做了马匪,以抢劫过往商客为生。三十余年前穆老帅经略西北,黎大人被招安后在军中任了个百户,之后屡上战场,抗击戎狄有功,黎家这才渐渐发迹。 何氏是黎崇在乡间定的娃娃亲,大字不识几个,一应待人接物都还保留着旧时农家子弟的做派。先头还好说,黎大人带了营中兄弟回来打牙祭,烙了大饼夹rou吃,亦或是端了碗蹲在院中大口哧溜面条,这都无碍,反显得亲切。 只待黎大人从百户升了千户,再从千户升了守备、指挥佥事,家中置下产业,也买了几房仆妇来服侍,这般行事就有些不够好看了。 总不能黎家办宴会,请来赴宴的众太太小姐们就着大饼嗦面条吧,连个座次都不排的,大家主子下人的就一起蹲院子里? 这般之下,读过几年书、略懂些宴饮规矩的高亦铱便走到人前,帮着黎太太cao持理家。几年下来,在亲朋好友间博了贤名不说,也很得黎太太的喜欢,待她就如待自己儿女一般,某些方面甚至还胜过了小女儿。 那高亦铱的叔父高复是个秀才,从前家中还有几亩薄田,对外勉强可称一句耕读世家。只这些都是老黄历了,高家早已破落,支撑不起子弟参加科举,要不然高复也不会放弃举业来黎家自请做幕僚了。 黎崇是个大老粗,对读书人存有天生的敬畏。是以对待高复这个幕僚颇为礼遇,言谈间不像对下属,反有些奉为上宾。几年下来,倒惯得那高复越来越自大,颐指气使不说,受黎家供养,借黎家东风在外敛财,心中还各种瞧不起黎家。 受这样的影响,高亦铱也对黎太太颇为轻视,只不敢表露出来罢了。并且,随着年龄越长越大,黎崇的官越升越高,她跟着黎太太见的世面越来越多,自己心里头那点儿小九九说不得也越来越活泛了。 当年期恪初入军营就在黎崇手下,受秦王赏识升迁后也与黎家交往甚密。偶尔受伤还在黎家居住养伤,敬称黎太太为婶子,被黎家的二小子唤作大哥哥,追着闹着要拜他为师。 彼时黎家规矩松散,不懂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讲究。黎大人和两个儿子自不必提,黎太太已是妇人,大了期恪十余岁,小女儿也还没出生,唯一需要回避且知道自己应该回避就只高亦铱一人了。 可她从来便只做没这回事儿,天天在期恪眼皮子底下转悠。另一边却还照常关心黎家大公子的饮食起居,做鞋做袜,对外只称是受了黎太太的托付,自己推脱不得。 黎家一群男人,心思细不到这些事儿上。黎太太自也是个心大没主见的,只看她由着个外人多年来在自己家主持中馈、指手画脚就明白了。 是以高亦铱这些年眼睛望着别人,手中吊着黎家大公子的行径,愣是没人觉察出不对来。 直到大少奶奶邓氏进门。 邓氏出身余杭大族,幼承庭训,自小学的便是如何做宗妇,管家理事。碰见高亦铱这种“满瓶子不响,半瓶子晃荡”的水平,自然不怎么入眼。尤其这个“半瓶子”还对黎家大公子、自己的夫婿若有若无地撩拨着,这就更让人恶心了。 这不,收到京中蒙府回送的年节礼,她故意使人叫了高亦铱。 “高小姐,再过几天就是小年了,我们大少奶奶请您过去说话儿。” 高亦铱一愣,邓氏怎么会突然请自己过去?忙示意苜芷将信件收了,有意拿乔道:“知道了,待我换件衣裳便过去。” 外头传话儿的丫鬟答应一声,背过身去翻了个白眼。 待回了大少奶奶邓氏住的东厢,她故意照着话儿回:“高小姐说,她要换件衣裳再过来。” 屋内侍立的丫鬟一阵笑。 邓氏道:“好了,什么事儿值当你们这样笑!”说罢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这是她嫁进黎家后发现的第一个问题。 她婆婆和小姑在婚礼上是什么打扮,在她回门那日时便是什么打扮。起初她以为这是黎家给她们邓家的下马威,心生不悦,觉得黎家连这般大面儿上的礼节都不顾,实在过分。 还是后来又经了一回,这才发现她婆婆根本不懂这些女子妆扮上的礼仪。还当众教训她说,家中规矩是主子一年八套衣裳、仆妇四套衣裳的定制,教她不要贪图享乐、衣饰上太过奢侈。 她简直哭笑不得。 这般规矩是大家族里子弟众多,所以给各房的少爷公子和太太奶奶们定下成例,每年由公中负责多少份例的衣裳首饰、多少份例的笔墨纸砚、多少份例的月例银子......防止处事不公罢了。 各房若想额外添置,或使唤人出去采买,或拿银子去公中的账房支取。太太小姐们更是隔三差五便叫相熟的师傅进府,挑了时新的料子制裙裁衣,打了新首饰来戴。 便是贴身服侍的丫鬟儿偶尔也得主子赏几匹料子,闲时给自己缝个裙子做做袜子。 就没见过哪家是这样定了八套衣裳的规矩,就真的一年只穿这八套衣裳出去见人的,更别提那好几年都不换的簪环首饰了。 她少不得要将这些事儿一一讲给婆婆听,比如“宴请时穿新衣裳出去见人也是礼仪的一部分”,比如“同一套首饰最好三五年内都不要戴第二次”,再比如“给仆妇的衣裳成例应该依照等级高低分开来,而不是一概而论”等等,说得黎太太一时头大如斗。 “可亦铱是这样说的,这些规矩都是她照着书上定下来的,总不会有错吧!” 这是她婆婆当时的回答。 公公知道这件事后,自然一切都按她说的来了。只那高亦铱也是个聪明的,在她婆婆面前哭哭泣泣,说是只想到了清简朴素这面,却忘了顾及面子上的事儿。还说家中仆妇都是服侍年久的,怕分了彼此让她们之间产生罅隙......把自己的错处圆了过去不说,还给她上了一回眼药。 气得乳娘在屋里咬着牙骂人:“真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眼看着二十多的姑娘了,赖在别人家里不走,还插手别家的中馈!她不是张口闭口她高家诗书礼仪传世吗,怎么,就传出个她这样的货色?!” “夫人怎么就把小姐嫁了这样不着调的人家!谁家的婆婆会把客居在府的别家姑娘和自己儿子安排在一个院儿里住着!这是生怕瓜田李下出不了事吗?!” 她无可奈何。 父亲在陕西布政使的任上已经九年了,虽说主政一方,但若再不挪动,怕是要老死陕西。尤其是余琦余阁老先失势,后致仕,父亲在京中再无其他助力,也不大受如今首辅程凤书的待见。 与陕西总兵黎大人结亲,一来黎大人是一路抗击胡虏升迁上来的,是实打实的军功,不怕人诟病。二来,黎大人是京中蒙大统领的亲信旧部,前些年蒙大统领只要出兵,不管在何处作战,副将的位子都会留一个给黎大人。 正因如此,崇嘉十年四邻平靖,皇上大封三军,黎大人才得升迁至陕西总兵,官居正二品。 想来父亲是文官这边走不通路子,想靠着和黎家的姻亲关系亲近蒙大人,好争取在皇上面前留下印象,博个出路。 大少奶奶邓氏想着心事,叹了口气,那边高亦铱已经打扮好过了来。邓氏看着她,虽心底压不住的厌烦,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是个极聪明的人。 只见她穿了件粉色的素面杭绸比甲,白色挑线裙子,一头青丝挽了个纂儿,不显老气也没有一味扮小,只在鬓角戴了几朵玉簪花,显出几分清雅的模样来。 不过短短半年,此人穿着打扮上已十分得体,没有过去那种刻意炫耀的姿态,对一些礼仪规矩也不再一知半解。 想到这儿,邓氏不免有几分好笑。 这位高小姐若真是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清简朴素,从前不会在定制的“八套衣裳”上下心思博花样,如今也不会私下里仿了自己行事,隔三差五便叫人进来做衣裳打首饰了。 也不知自己嫁的这位夫婿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成日一副愧对高亦铱的模样,还告诉自己说要跟着他的高meimei多学学......邓氏心底冷笑,不知这位比她还大了两岁的“高meimei”成日里做衣裳打首饰的银子都是谁出的? 呵呵,她的丈夫和婆婆,真不愧是一家子冤大头! “不知大少奶奶叫了我来有什么事?是不是过年宴请的事上出了纰漏?”高亦铱提起过去,“从前都是我帮着婶婶待客,像施家三小姐,就与我很是要好......”吧啦吧啦说了一堆表功的话。 张口就是一句出了纰漏,这是几个意思?邓氏的乳娘眼神刀子似的瞪了高亦铱一眼,正待说什么,叫邓氏一个眼神阻下。 只见邓氏笑盈盈道:“这些事我还办得来,倒不至于劳烦高小姐。是京城的蒙府遣人送了婚礼的回礼来,连带着今年的年节礼一起,装了好几大车子的东西,今日刚到了!娘看过,说一些料子真真儿好,要赏了你,这才叫你来。” 又着意道:“娶了亲到底不一样,从前的年节礼哪有这样的规整!那贵重之物自不必提,就连白糖、红糖、莲子米都各备了十斤,还有白木耳十斤,黑木耳十斤,黑胡椒二斤,白胡椒二斤......眼瞧着年货都给我们置办齐了呢!” “是呢,”乳娘也在一旁帮腔,“那各式的京城小吃,什么驴打滚、豌豆黄、茯苓糕啊,都各装了十斤!那海棠果脯、枣脯、梨脯也各装了十斤,都是不易坏的,千里迢迢送过来,既是心意,也是稀罕东西!” 眼瞅着高亦铱脸色控制不住地阴沉下去,邓氏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进门半年多,她没少被高亦铱恶心,又看出这人吃着盆里、望着锅里,得陇望蜀不说,言谈间竟还一副瞧不起黎家的姿态。 真是......无耻至极! 她自小是跟着母亲姑母读着《女则》《烈女传》长大的,实也说不出什么难听话儿。当下只略说几句,夸赞了一番年节礼的珍稀难得,最后总结道:“蒙大人独身多年,如今家中有了贤妻,人情客往上胜过从前良多。” 这是实话,却正正戳了高亦铱的肺管子。 原来黎太太携子女客居蒙府时,期恪还在外打仗,信中客气几句,将内宅一些事物托黎太太打点。这黎太太自认长辈,也不推辞,但能力所限,看顾不过来,少不得请了高亦铱来帮忙。 这般下来,高亦铱受底下仆妇吹捧,便有些失了分寸,自觉自己可当蒙府的主事人了。九姑她们看不惯,顶着来了几回,反叫高亦铱记恨在心,扯了赖嬷嬷一众来打压。 这也是赖嬷嬷敢在蒙府内宅作威作福的缘故了,她还当自己攀上了以后的蒙夫人呢! 只邓氏刚嫁进来,不晓得高亦铱竟没有自知之明到这份上,还以为她只是在黎家指手画脚。无意间这样感叹一番,不仅戳了高亦铱的心,还打了她的脸,讽刺了她能力水平不行,帮着管家也没管出什么好花样儿。 高亦铱强忍着怒意回了西厢,临走还不忘把衣料子带走。当夜躲在被子里哭了半宿,盘算怎么哄劝黎太太带她回京城,怎么在期恪面前哭诉一番,好叫他给自己一个交待。 有人如何自作多情暂不细表,转回头说说京城的蒙大人和蒙夫人。 青娘自打那日收了匣子,也不直接诘问,只偶尔旁敲侧击。今日阴阳怪气一番,明日意有所指一番,晴一时雨一时,反正没个好颜色。 只期恪一个大直男,哪里听得出她的拐弯抹角,满心里只青娘一个,又如何会往歪处想。只当是小日子来了心情不好,每日里陪着小心,哄着妻子喝红枣姜汤。 这般过了几日,马上就是小年了。 这天雪后初晴,青娘坐在小花厅处理完事情,正待去园子里看一看,便听一众喧哗声由远而近传来。 她心中疑惑,自打颁了家规,仆妇们行事再不会如此轻浮,外头是怎么了? “小姐!” 一个老妇人被众星拱月般围绕着走进来,双目含泪。 “我的好小姐!” 听到声音,青娘浑身一颤。 抬头望去,下一瞬眼泪便唰的流了下来。 “南ma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