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正值傍晚，还没到这条街醒来的夜间，酒馆前扫地的店员进店了，街上零星几个来往的行人，夕阳的暖红斜洒在空荡的街面，划开光影分明的界线。 男人立在对街的屋檐下背光的区域里，斗笠的帽檐遮着大半张脸看不太清面容，隔着安静的街道安静地注视着她。 “……晋助？” 没想到记挂了半个月不知如何联系上的紫发学生就这样突如其来出现于自己面前，松阳心中惊喜，急忙快步向他走过去。 听见她呼唤自己的这声，掩在紫色衣袖下的指尖动了动，直到她彻底步入自己身处的这片阴影中，一言不发的男人嗓音低哑地唤了她一声。 “老师。” “呀，晋助怎么……” 逆着冬日的寒风走到他面前，松阳一看他内着的和服竟然还是领口敞露到腹部的清凉穿法，心疼地立即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要给他围上。 “你这孩子真是，太不懂得照顾自己了喔，气温这么低，穿这么少很容易着凉的，以后出门要把里衣穿好，知道吗？” 她说完，高杉安静地点了下头，由她在自己颈间动作，眸光掠过她抬手时挂在肘弯的袋子里漏出的一抹深红，移向她解开围巾后露出的那截细长雪白的脖子。 “……抱歉，晋助。” 说好一定会回去见他，却没法及时履约，反倒拖到他主动来见自己，一边把围巾给他整理到严严实实遮住胸口，松阳满心歉疚道。 “回地球之后，我一直都想找到办法联系晋助，但是——” “没关系的，老师。”高杉平静地打断了她解释的话，“不用对我道歉。” 碧眸映着那个触手可及的浅色身影，他平静而克制地说着，“应该道歉的是我，我擅自对老师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不仅把您迷晕强行带走、抹去您的记忆把您关起来、还恬不知耻地自称您的丈夫欺骗您。老师还心念着我这样的罪人，已是我最大的荣幸。” 听不得珍视的学生自我贬低，松阳揪心得不行，忙真心实意地宽慰他：“我知道的，晋助都是为了我好，是想保护我，我理解晋助的用心，绝对绝对没有半点要责怪晋助的意思。” “嗯。”听她说完，男人唇角微勾，“老师不怪我就好。”又平静地问，“老师出城到这里来，是去找银时的？” 他每次念出“老师”这个称呼的声音，都和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松阳的眼神一样温柔至极；对松阳说每一句话时，他面上的神情也始终是温柔至极地微微笑着的，未绑绷带的左半边脸上，遮眼的紫色碎发温顺地垂着。 但他身上依然带着那股子挥散不去的压抑感，碧绿的独眸深处黑压压一片，把映在瞳眸上的那抹浅色人影都吞噬其中。 “嗯，晋助是什么时候回地球的呀？” “昨晚刚回来的，老师。” 近距离能很清晰地嗅到对方身上一股未散去的烟草味，想起在飞船上找到的那杆烟斗，松阳不免担忧。 “晋助难道还有在抽烟吗？” “……老师还能闻得到烟味吗？” 男人似乎怔了怔，隐晦地动了动鼻尖，垂下眸子语带歉意，“只是来之前抽了几口，很抱歉，因为我的疏忽让老师感到不适了。” “我没关系啦。”松阳劝慰道，“但抽烟伤身，晋助的身体又不太好，还是少抽比较好喔。” “嗯，我会戒掉的，老师。” 夕阳的光线照不到他们所在的位置，理好围巾，松阳仔细端详他看上去仍显憔悴的面容，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晋助这段时间是又没休息好吗？黑眼圈好像还是有点明显呢。” 男人神色温柔地答:“只是星际航行太久还没适应地球的时差，无需担心，老师。” “那这次回来以后多在地球歇一阵子，好好修养一下吧，晋助要把身体和精神都养好才行喔。” “我会的，老师。” “对了，晋助也是来找银时的吗？” 基于地点顺理成章做出推测，松阳随口问道，压根没怀疑过其他可能性。高杉微微笑着看了她一会儿，并不回答问题，只缓缓道。 “既然他人不在，外头风大，我暂住的宿屋离这处不远，老师愿意去我那里先坐坐吗？” “当然愿意呀。” 原本就想要当面同他谈心的机会，松阳欣然应邀，绿眸一弯，“我有好多话想和晋助说呢。” 与牵挂已久的紫发学生得以意外偶遇的再会之喜，让她这会儿完全把银发学生兼恋人强调又强调过不可独处的叮嘱抛之脑后。 “等银时回来了，我们再来万事屋找他也不迟，还可以把小太郎也叫来，晋助好些年没见过他们俩了吧？正好大家一起聚聚呢。” “好。”高杉温声应道，“我都听老师的安排。” “啊，不过晋助先等我一下喔。” 手里提着东西毕竟不太方便，松阳想着不如寄放在楼下的酒馆里，回头再来取，示意性地指了指袋子：“我去放一下给银时的围巾就过来。” 视线停留在她张合着的淡红双唇上，顿了片刻，男人缓慢地颔首：“好的，老师。” 迎着晚霞，松阳转身往回走，留在原地的男人目光紧随着她逐渐远离自己的背影，披着暗色衣物的身形和周遭的阴暗几乎融为一体。 天色渐暗，很快连最后一缕光线都沉落于蔓延至素白足袋踏履的木屐下的阴影中。 掀开门帘，酒馆刚开始营业，登势老板娘照常守在吧台后，松阳进店和她打了声招呼。把围巾拜托给对方，登势估计是看她独自一人，善意地提出让她待在酒馆里等人。 “多谢登势小姐关心。”松阳眉眼弯弯地向她倾身致谢，“不过外头有人在等我，我想和他单独谈话，就不打扰啦。” “……是那个男人？” 听见“他”，登势从窗户往外望，就望见街对面正站着一个头戴斗笠看不清样貌的男人。 对方一副浪人打扮，周身萦绕的气息看似很平和，却无端让人觉得他是个危险人物，平和的外表像是一层轻薄如纸的伪装，隐隐透出黑暗的内里。 虽说了解面前这个外表看似年轻的姑娘真实的年纪，她仍不大放心松阳这副毫无戒心的状态，不免多问了几句。 “我说松阳丫头，你跟那人很熟吗？和他单独待一起确定没问题吗？天然卷小鬼认识他吗？” “没问题啦，他是我很重要的一个学生。”向来对自己学生滤镜过重的长发师长一脸坦然道，“那孩子和银时还有小太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们三个都是我养大的啦，关系很要好的。” ……那她怎么从没见过那人造访过一次万事屋？ 由于人家当老师的话都说到这一步，登势也不好多管，挥手放了行。松阳道过别走出酒馆，回到等待她的紫发学生身边，随他进入那条无人的后巷。无光的环境里，斗笠掩盖的那张脸越发显得晦暗不明。 据高杉说，他此番回地球是秘密行事，为免他行踪泄露，去那间宿屋的路线需要避人耳目。自己这身穿着不便于行动，松阳解掉束在发尾的发带，用来把木屐绑在脚上。 一旁的紫发男人安静地看着她抬手散开一头柔顺如瀑的浅色长发，又垂眸看向她弯下腰后绑木屐的那双洁白无瑕的手，待她整顿好站起身，背转过身去，略微低哑几分的嗓音响起。 “请随我来吧，老师。” 一条条人迹罕至的寂静窄巷中，一前一后两道一浅一暗的身影穿梭而过，昔日奈落十二代目轻松自如地跟在自己学生身后弯来绕去行路。 以往她虽没教过任何一个学生们杀手的技法，基础的自保本领肯定尽数相授了，但晋助如今的身法比他少年时的稚嫩要娴熟太多，并且相比九年前又长进不少，远比奈落出身的大部分成员更加出色——客观比较，甚至不逊色于身为首领的胧，若晋助有意再度跟踪她，她都未必能再有所觉察。 ……不仅仅是攘夷战场上的那三年，自己离开他的这十二年来，他恐怕时时刻刻都过着刀尖舔血命悬一线的残酷生活，才会被迫成长至今日这一步。 哪怕到现在，压迫这颗星球的天导众已不复存在，乱世彻底归于安定，虚了却夙愿能够暂且停歇脚步，胧无需再投身杀业，连数百年来长夜无尽满身血腥的奈落都已和往日截然不同，这孩子却似乎仍未从泥足深陷的人世纷乱中脱身，戌亥星飞船被袭击之事真说不好会不会与他有关。 说到底，全都是因为自己，他才……望着前方长大成人的紫发学生过于消瘦的背影，千言万语压在松阳心里沉甸甸的。 ……无论如何，要让这孩子也能回到安稳幸福的生活。 一刻钟左右拐到城郊，抵达一座僻静到只闻流水声不闻人声的单间庭院。通往院门的石板路要穿过一片樱花林，周围的环境有些像过去的村塾——只可惜未到花季，枝头暂且空空荡荡，想来到了来年春天，一定是副落樱缤纷的美景。 引路的男人于门前驻足：“我们到了，老师。” 他上前推开门，松阳跟着他步入空无一人的院内。与其说是宿屋，此处更像一间适宜定居的屋敷，山水景观应有尽有，黑瓦木屋的结构很有亲切感，前院居然也跟过去的村塾里一样栽了一颗高过篱笆的松树。 “住在这里应该很不错呢。”她微笑着发出感叹。 背对着她的高杉没有回头，只问她：“老师喜欢这里吗？”，得到松阳肯定地“嗯，很喜欢喔。”的答案，他便没有再说话。 进入宽敞的和室里坐下，紧闭的拉门将喧闹的寒风阻隔在外；被炉桌上点起了蜡烛，铺满一屋子静谧的暖黄。 斗笠摘下来，灰色的围巾取下来叠放身旁，端坐对面的紫发男人拿起茶壶倒了杯茶推给她，松阳接过茶杯小口啜饮着温度适宜的热茶，一边润喉咙，一边酝酿措辞。 把茶壶放下，并没给自己倒，高杉先于她开口：“老师，我想听您告诉我，您回到地球的这半个多月过得如何？” 许多事情着实难以对这个过于在意的孩子细说，松阳挑挑拣拣讲了些和其他两个学生再相会后的趣事，也提了几句同他冰释前嫌的自己大弟子的近况。 “嘛，总得来说，日子还挺悠闲，每天都很好。” 她轻声细语地说，高杉安安静静地听着，一成不变微微笑着的表情像一副面具，摇曳的烛火在他幽绿的瞳眸上明明灭灭着。 听到她这句总结似的话，狭长的独眸缓慢地眨了眨：“老师和银时在一起了，是吗？” “啊，那个……” 还在整理关于这部分的措辞，松阳给他问得有点不自在起来，毕竟是抱着借此机会向对方告白的念头，漏出发间的耳朵尖不由微微红了红，声音轻了下去。 “嗯，是的……”难为情地停顿片刻。 但是，对于晋助的心意，我也一样……没等她这话出口，高杉接着她的话尾转而问，“虚呢？” 问完又问，“老师不想告诉我您和那个男人之间的事吗？” 的确是有意避开对他提起虚。九年前在总部的见闻导致虚带给晋助的印象太糟，这孩子性格又固执，一门心思认定虚只会伤害她，是为了自己才对虚敌意颇深与虚敌对。一时半会松阳还没想好究竟要怎么说才能让他打开心结、不再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中。 但他话锋一转直截了当问起虚来，她也只能打住刚才的话题，先尽力挽回一下对方眼里她弟弟的糟糕形象。 “胧应该都对晋助说了吧？虚他……是我的双生弟弟，其实，我们这几百年来都一直在一起，他也一直都在努力保护着我。” 字斟句酌答，淡绿如湖的清澈眼眸不自觉低向握在细白手指间的萩烧茶盏。 “但他……总而言之，他是个不喜欢表露自己真心的人，有时候还很任性很孩子气，我们曾经还因为意外分开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我对他一直有很多误解，过去在长洲的那八年，就是和他闹了矛盾才会离家出走。” 顿了顿，浅啜一口热茶，她继续道，把告知过银发学生的那段自己弟弟受尽伤害的往事也如实道来，意在表明对方实则为她付出颇多，当年的很多事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样，他俩关系恶化也有她自己的责任。 屋子里只有她嗓音轻柔的话语声，对面的紫发男人一声不响，视线定在她眼眸低垂的秀美面庞上，唇角的弧度一点点降了下去，拢在袖子里的手在慢慢绷紧。 “这次回来之后，我跟虚好好聊过了，把误会都解开了，他也为以前欺负我的那些行为对我道过歉了，现在他听话懂事了很多，不再随着自己性子胡来了，也不再干涉我的人身自由、不再反对我与人类交往，我和他已经彻底和好啦。” 说到这里，作为证明，松阳把虚给自己买的手机掏出来递过去给对方看，弯着眼角道，“晋助你看，他主动给我买了手机喔。” 伸手接过那部造型小巧的浅紫色手机，高杉没说什么，有条不紊地把属于对方的这部手机关了机、放在叠好的围巾上，再把茶壶和茶具依次撤下来，吹熄了蜡烛。 “老师。” 做完这一切，他在一室昏暗中神情平静地看向松阳。 “我想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