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虫书屋 - 言情小说 - 心外无尘在线阅读 - 第五章 你是天空,也是归宿

第五章 你是天空,也是归宿

    希尔觉得他疯了。面对着遍体鳞伤的艾德里安时她想过千万种处理办法,但唯独没想过把他送回去。他已经和贫民窟彻底割席,他被所有肮脏的贱民视为更下贱的背叛者,他如果回去只会被殴打致死。她不会这样做。

    可是这个男人居然想要回去。他发了疯一般的拉扯着自己的手在楼道里乱跑,她根本没有力气挣开他。他偷了一辆车,他研究那些机械的时候对车子也有一定的了解。他把希尔绑起来扔在后排座位的底下,把不透明的车窗摇上,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朝着那座地狱头也不回地奔去。希尔觉得她快要死了,她的头顶闪过无数纷乱的思绪,她喘不上气来,她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压着一颗千万斤的巨石。

    坎坷颠簸,车灯划破长夜,惊扰了无数在密密麻麻的楼里将睡未睡的贱民。他们好奇地张望着,咒骂着,艾德里安停下车子,把她拉扯出来。她的头发全都糊在脸上,和着眼泪和鼻涕和黏腻的汗水,他嫌恶地朝那张浮肿的脸上丢下一块纸巾。他拉扯着她冲进一扇虚掩的房门,这是他的家,他生长了二十年的地方。

    艾德里安的父母很久以前就病死了,他靠小姨的接济和吃百家饭长大,他并不觉得这是一段悲伤的过往。

    他一腔孤勇离开时没有锁门,因为这间阴暗的宛如地下室的破败居室着实没什么可以偷的东西。她看到了散落一地的零件,她的鞋子跑丢了一只,尖锐的机械不留情面扎进她的脚心,她吃痛想要停下,可是艾利奥特只会大步大步将她逼进一个狭小的隔间里。她奋力挣扎,可是她是一个将死的病人,所有的捶打不过是在为他凌虐的快感上加秤。

    过往的回忆走马灯一般闪现,她从噩梦中陡然惊醒,衣服堆里发酵的令人作呕的酸腐臭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梦里梦外,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力气,她依旧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一月一日,元旦。

    这个时代的人类依旧保留着元旦这个节日,他们没有废弃代表轮回的这一天。

    “你的病情在恶化,镇定剂已经没有用了。”

    哈珀递过来一块手帕。和所有人一样,她看不清自己生命的尽头会停在哪里,但作为轻易就能洞察人心的魔鬼医生,她看得清老友的轨迹。

    希尔活不过这个温暖的冬天。

    她们都只是公民区有那么点权势的医生,她们不是高塔上的人,无权享受冷冻休眠的待遇。她们终将死去,她看这世间多么轻描淡写,而希尔却不得不正视她心间的梦魇。

    “做噩梦了?你在害怕什么?”

    手术台上的灯格外晃眼,希尔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噩梦中她拖着残破丑陋的身体游走在崩溃的边缘,她知道这个梦的根源在何处,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在突然死掉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她必须想出一个对艾德里安的交代。

    其实艾德里安很早就发现了她不断退化的身体机能,她和他那样亲近,她不可能瞒得过这个随时随地都能将自己身体一览无余的男人。他们一起享受了那样多尘世的欢乐,可正如百川终入海,当生命的边界线日趋逼近时,她心底的恐惧也越来越重。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害怕死亡,或者说,她害怕当死亡这个节点触发时,艾德里安那天真愚蠢而又炽烈疯狂的爱会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

    “EVOLUTION项目的六期实验今天结束,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尝试。”许久,希尔疲惫地说,“我死之后,EVOLUTION的后续研发交由你主持。把我变成实验体,你是项目主持人,用些小手段并不困难。”

    “然后呢,”哈珀像是早就猜到了一样,“踩在无数失败实验体的尸骨上诞生的第二个你,新生的、完美的你,要代替一个悄无声息在某个角落死去的故人回到艾德里安身边,瞒天过海,是么?”

    “按我说的做。”

    “你动摇了吗,希尔?”

    她没有回答。

    通讯器忽然亮了起来,是艾德里安的脸。

    “格瓦死了。”

    画面下移,她看到了一地模糊的rou块和飞溅到墙上的血,以及很多条缠缠绕绕的线连通的机械核心。

    “她不是真的人。”艾德里安声音低哑。他似乎并没有多么害怕。

    “稍等我会派人去收拾,再给你换一个房间。别慌。”

    “她不是真的人。”艾德里安兀自重复着。他的声音真冷,希尔头一次听到他用这么生硬的声音说话。随后她发现他哭了,雾蒙蒙的眼底泛着红。

    “没错,她是研发出来的第一批新人类。”她忽然觉得很累很累,心跳仿佛都减慢下来。“她曾经活过。她被改造成了新人类,负责担任保姆,一旦程序判定任务失败就会启动自毁程序,然后爆体而亡。”

    哈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窗边,暖冬徐徐的晚风吹进来,她敲起手术室里的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嘈杂,像是雨落在世间万物里的声音。

    “这些我都知道。本来,十年前,我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他继续盯着希尔的眼睛。

    “我只是没想到,她居然是个假人。”

    假人,是啊,明明是个没有思想没有生命的假人,在人皮里注入机器的骨骼,就可以把一个热情和善的大娘扮演得栩栩如生。格瓦只是项目一期的半成品,而她心心念念等待着交工的项目六期中的新人类,则会是有史以来最完美的作品。

    “你也乐在其中么,希尔。”

    希尔一怔。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

    希尔明白,其实她从来也不畏惧死亡,实验即将成功,她这辈子也算完成了不少出色的任务。她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让虚假却完美的新人类希尔守住明河大区生命科研中心主任的位置,代替自己守在艾德里安身边。她不会有那样多庞杂的思绪,不会忽然笑得开心忽然泪如雨下,新人类挑不出任何一个缺点,她会好好照顾艾德里安的情绪和生活,他们会远比现在幸福快乐。

    可她为什么要难过和退却呢?她把毕生的精力都奉献给了新人类,因为新人类永远理智,在大是大非面前永远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能够引领人类走向值得期待的未来。她这样认为了三十年,可为什么还会有残存的感性呢?数字永生后的新希尔可以继续为医疗事业做出贡献,可以陪艾德里安继续活下去,为什么又要动摇呢?

    时至今日她才恍然发现,新人类或许能够引领人类走向值得期待的未来,但新希尔不能。那是个赝品,是个假人,她曾那样期待新人类的启航,却不希望新希尔接管她人生的舵盘。

    “你不会爱上他,正如他不会爱上那个假人。”两厢无话,哈珀替她把通讯器关掉,“去告诉他这一切吧。这个世界本就混乱疯狂,你们不过是站在鸿沟两侧的千万普通人之一。”

    哈珀突然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这世界从来都澄明透亮,我们遭遇的一切苦痛与挣扎,不过是自己心上覆盖的尘埃。”

    希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死期将近的事告诉艾德里安的。她只记得傍晚时分她再次踏进了那座高楼,艾德里安坐在床边,他一言不发,于是她戛然而止。

    “带上我一起吧,希尔。”

    许久,艾德里安向她招手。

    “还记得我假装的身份吗,我是某个学校的导员,我会伪造学籍将你……”

    “你不需要阻止我殉情。”他淡然地笑笑,“其实,当你这个主任身份的保护伞失效后,新来的高层顷刻就会捕捉到我这个流落在外的优质试验体,甚至不会留给我一秒钟去怀念死去的恋人。

    “可是没关系,我已经实现了人生的意义,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这半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最后的最后,也请让我陪你一起走完。”

    希尔张了张嘴,突然觉得语言是那样无力苍白。她最终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哈珀曾经问我,你为什么不反抗呢,没有规矩规定你必须在少年时期死去,只是这世间太不公平,剥夺了你作为正常人生活的权力。为什么不举起火把去把高塔烧个干净呢?那些掌权的人,那些作恶的人,你挥舞着他们的尸骨奔走在黑夜里,哪怕下一秒你还是会被杀掉,但你会成为下等人的英雄,而不是叛徒。

    “她说,你失忆后首先想起的是杀人犯的指控,你明明心里还有在意的事,为什么却要不管不顾地追着所谓的情啊爱啊走呢?”

    艾德里安继续说着。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吐露心声,语气却平静没有波澜,甚至冷静的可怕。

    “如果我不曾遇见你,或许我真的会在某一天举着火把把这座实验室烧个精光,我的大伯会提着钝刀站在我身侧,说着‘你是一个勇士,你是一个功臣,我替你记着’。可是我遇到了你,我开始整夜整夜幻想如果我能够和你在一起那该是什么样的画面。我忽然发现其实我不想螳臂当车去对抗什么,也不想被吹捧成为什么英雄,那些任务太累了,而我只想见你。如果要为我注定失败的卑贱人生选择一个终点,我希望是你。希尔,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应该失望,艾德里安并不是一个以爱为名的投机者,而是一个真的离开感情就无法生存的纯粹的弱者,他不需要补剂,只需要没有原则没有保留也没有焦点地爱上一个人。艾德里安又该庆幸还是失望呢?她是他的救世主,手上却沾满了同族人的鲜血;她对他无限宽容,却又从来不懂得也不需要以爱作为救赎。

    “所以你奋力将我拉过来,我也奋力来到你的身边。”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他的目光头一次那样温柔,好像在这半年里他终于懂得了除了在床上的宣泄,情感还有多种表达方式。

    “希尔,你也一样,我们都只不过是这个社会的逃兵。”

    现在她可以庆幸了。在旅途的尽头,他们终于达成了唯一的共识:

    他们从不畏惧死亡。

    希尔最终讲述了那个噩梦,因为她知道,那些场面已经不可能发生了。

    她还给了他眼睛,她最终还是来到了阔别已久的贫民窟。

    和梦里全然不同,艾德里安的家是那样干净整洁,空气中似乎还有淡淡的草木花香。他喜欢的手工作品分门别类地摆在柜子里,希尔送给他的东西排在第二列,下面有歪歪扭扭的小字标注着日期和那天她穿了什么样的衣服。一双手从背后揽住她的腰,在实验中心住的这段日子里他强健了不少,早已不再是被她领走时那副稍一使劲就能捏碎的骨架子。按照惯例这个时候她应该从善如流扳住他宽厚的肩膀然后跨坐到他的身上,可是现在她只是把头轻轻倚在他的肩上,久久地站着,直到屋子里被荡起的灰尘和夕阳完全落下。

    “为什么要那么绝望呢,希尔。我们没有办法烧掉这个世界,但至少可以燃尽这个夜晚。”

    她听见他在耳边温声说。

    她的衣服无声地滑落,现在的艾德里安已经变成了一个瘦高帅气只是眉眼间有点忧郁的靠谱男人,而她却萎缩得像个佝偻的小老太太,轻易就可以拢进怀间。她曾说,时间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她害怕艾德里安那天真愚蠢而炽烈疯狂的爱满溢而来,可是当他们真的来到了生命的尽头时,才发现轻缓的风与细润的雨早已将山海化为了平原,宁静的溪流淙淙流过,洗净过来人身上被世界与时光烙下的红印。他已经从她身上获得了想要的东西,也终于学会了怎么去爱一个人,于是潮头落下,海风寂静无声,只剩原野上娇嫩而明艳的鲜绿在天际蔓延。

    是啊,她习惯于优柔寡断,却又曾那么疯狂,在生命的尽头伫立时,为什么还要那么绝望呢?

    那就从一个吻开始吧。

    她知道贫民窟里的贱民没有那么糟那么不堪,但是她必须告诉自己他们就是那么糟那么不堪。为了精英阶层能推着这个支离破碎的时代向前再向前,她必须遴选出一群倒霉的普通人下地狱。就连她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外表光鲜亮丽的倒霉的普通人,她抛弃了人之为人的一切,她甚至在为主动出售明码标价自己身体的使用权而沾沾自喜,而当她对时代的浪潮不再有正向作用的时候,她也会从筛子里漏下去,像一片残破的枯叶在天地间无声无息地消弭,埋进郊野臭水横流的地下。

    她不知道这样做这样想是不是对的,但她只能这样做这样想。她出生在高塔下平和安宁的明河公民区,她注定要为成为高塔上的人而奋斗一生。所有人终其一生都想登上高塔,可是贫民窟的孩子们是希望拿到指挥权后把“公平”的种子洒满世间,而她的目的却是希望利用最尖端的科技研究出最完美的新人类来引领时代的大船。她不知道谁对谁错,也许谁都没有错,但是她是生在公民区、最靠近高塔的那批人,她注定永远也无法理解艾德里安在贫民窟的夜晚看着楼下男人把女人按在墙上暴打的投影,听着楼上女人放浪的大笑与大笑和天花板震动的簌簌声时的所感所想。

    她最终也没有爱上艾德里安,艾德里安的到来最终也没有完成对她的救赎。她只庆幸,她只感谢,在这短暂的一生中,她曾在某个路口驻足停留,曾向着那个眉目清秀却脏兮兮的男孩伸出手。她为自己揽到了一面镜子,让她本该机器一般按部就班度过的人生露出一道罅隙,沐浴到了来自云外的一缕天光。

    她会死吗?她不知道。她只是抬眼看着随着微风飘扬起来的窗帘。她看到了艾德里安曾经看到的图景,焦黑的土地上长出光秃秃的枝丫,勾着几片洗到发黑的破布,牵着一轮金黄的新月和一队划破长夜的飞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