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我所欲也2

    祈枝藏在大黑的袍子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愤怒，心里像打翻了煤油灯，没由来的怒火横冲直撞，矛头全指向大黑。

    都怪他都怪他都怪他！

    为什么要把烤兔rou放到衣服里……

    烦死了！！

    祈枝气得一口咬住身下的尺骨，但是咬了个空，灌了好一肚子的冷风进去。

    甘甜清凉的风抚平了她躁动冲撞的内心，恼怒是渐渐消散了，愧疚又迎面袭来。

    不该这样的，大黑又没有做错什么……

    为什么要无缘无故把气撒在他身上呢？

    祈枝又陷入闷闷不乐的漩涡里。

    她的心情先是没由来地高高跳起，又突然沉重地砸入最低谷。

    明明已经身死只剩一缕魂魄，竟然也要忍受生时那种忽上忽下、忽晴忽雨的情绪畸变吗？

    这样岂不是很惹人厌烦？

    祈枝缩成小小的一团，灵魂发出幽暗的光。

    大黑的衣袖动了动，一团无形的清气温柔地托起蜷缩的祈枝，浮到空中。

    繁星如花，静立水中。轻风掠过，水面微澜，星星也随之动起来。

    夜已深了，耳边唯有风拂过枝叶、草丛的沙沙声，天上的星辰也沉默不语，但这漫天星光织成一条轻薄的绒毯，披落在祈枝的肩头。

    星光穿过她的灵魂，散在如镜的湖面，一切都恰到好处。

    静夜催她泪下，湖面的星光泛起涟漪，一圈又一圈仿佛没有尽头，永不止歇，但是最终还是散去了。

    祈枝伸出手，星星掉入她的掌心，她看向星光漫布的湖面，原来世间万事，唯星辰永存。

    她回头，大黑像一座山，沉默地站在她身后。

    也不知道他看没看到星星？

    他应该是能看到的吧……

    祈枝有些心虚，不敢再看他，但是大黑的视线一直挂在她身上，就好像天上的星河，轻盈而安静地注视着地上的人。

    要不要道歉呢？

    可是……他会接受吗？

    会不会显得我脾气古怪、一点也不好相处？

    祈枝的灵魂又闪起幽蓝的微光。

    大黑一抬衣袖，她便在清气的包裹下飘到了他身边。

    真是神奇，她摸不到一切实体，却唯独能碰到大黑。

    他的指尖微凉，点在祈枝的额心，祈枝瞬间感觉到整个灵魂都沉静下来。

    她如古朴破旧的书卷，在大黑的指点下豁然展开，抖落身上的尘埃，通体轻快。

    祈枝又欣喜起来。

    她又回到了之前翩翩欲舞的蝴蝶之态，轻飘飘地凑到大黑跟前，牵起他长长的衣袖，拉着他来到湖边，就着星光随意起舞。

    她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满心的欢喜和感激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暂时放到一边，专注眼下。

    大黑是否也如我一样快乐？

    不，不重要了。

    他答应了和我跳舞，我们在天地之间，星空之下胡乱地摆手、抬腿、转圈。

    一起倒在荒无人烟的山野里，欣赏璀璨星河。

    大黑或许知道祈枝此刻所想，他一言不发，除了偶尔伸出来为她拢去耳边长发的手，基本很难看出这身黑色的袍子下藏着一个人。

    但这样是再好不过了。

    祈枝不必担心面对不理解的目光，不必一遍又一遍地解释自己。

    从前大家都说她性情古怪，话说着说着就脸色低沉，是个气氛杀手；

    但是他们也奇怪，不喜欢和祈枝相处，又偏要表现出热情友好的样子，要她融入集体。

    【出去一起玩吧！】

    【是呀，和我们一起去嘛祈枝～】

    【大家不会介意的，人多才热闹啊！】

    祈枝内心当然是很开心的，她像只雀跃的小鸟，准备好了一切，时间一到就忐忑又快乐地出门赴约。

    那时家贫，一家人挤在城郊偏远的小屋里，离最近的车站有一小时的脚程。

    祈枝难得愿意出门，母亲虽然担心花费，但看女儿高兴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

    大概两个小时后祈枝回来了。

    外面烈日当空，她失魂落魄的，像路边被人踩蔫儿的花，脑子里还回响着刚到车站时，遇到的朋友对她略带歉意的推拒。

    【对不起啊】

    【他们……也不是啦，就是有人说不想你去】

    【祈枝你不是有时会突然不开心嘛】

    【那个、呃，出去玩当然是要大家开心】

    【你下次再和我们一起去吧】

    下次。

    不会再有下次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无限循环的噩梦，每个人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狞笑着从口中吐出碎石和泥巴：

    【太幼稚了吧，你没断奶吗还要朋友？】

    【和你说话太累了啊】

    【总是有那么多话，谁想听你的所谓烦恼啊？】

    【这么苦恼敏感不如去死好了】

    【你这种人活着干嘛啊】

    【大家都不喜欢你】

    他们无孔不入，堵住耳朵，他们就跳到祈枝的桌子上；

    蒙住眼睛，他们就拽扯她的头发、衣服和手臂。

    睡觉的时候也在，他们变成冰冷的水，浸湿她的被褥，又化成风，把她困在墙角，抽打她的脸颊。

    祈枝把噩梦告诉父母，但无奈贫穷已经将他们苛责成了怕事的尘埃，母亲劝她再忍耐一下，父亲斥责她太过清高才会招来这些没必要的闲言碎语。

    祈枝不敢告诉师长，因为老师也变得很奇怪。

    她板着脸，是一块锋利的石头，长出手脚和嘴巴，让祈枝站到讲台上，写满红叉的习题册劈头盖脸地砸得祈枝头晕眼花。

    【蠢货！】

    【你怎么好意思来上学？！】

    【蠢成这个样子！！】

    讲台下没有任何声音，祈枝低着头，无数灼人的目光把她钉死在原地，打得她满脸通红。

    她其实是个听话乖巧的孩子。

    惹老师生气了，祈枝感到很内疚。

    要是我那天再认真一点就好了……

    她趁着教师节，聪明地往老师的办公桌上放了一个苹果和字迹工整的一张便签。

    她也想做老师嘴里聪明的孩子，她觉得这一次自己就做得不错；

    老师春光满面地进教室了，手里还拿着一个红彤彤的苹果！

    不过，为什么她表扬的是另外一个同学？

    我的苹果明明更大也更红，老师没有注意到吗。

    后来祈枝慢慢发现了，哪怕她努力地做了，老师依然很奇怪。

    她倒不再严厉地批评祈枝，戳着祈枝的脑袋骂祈枝蠢笨如猪，她只是再也看不见这个学生。

    “大黑……”

    祈枝躺在他旁边，其实鬼魂是碰不到草地的，但是她能够抓住大黑的黑袍子。

    “我能看看我的骨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