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男技师（七）

    虽然对技师小哥……姑且这么叫着吧反正也不是你老板……疑似报复的行为颇有微词，但追根溯源，一开始扣动扳机的人其实是你。

    相处过程中，你看出他莫名的厌世和易碎，一开始以为是工作特殊性使然，于是潜意识里产生了睡一觉就跑、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心思，但经眼镜这么一解释，他情绪的成因还算有迹可循，你这才放下心里的重担，恢复了一些人性——若真要舍身救风尘，你还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数一数卡里的存款，但对付起失恋惆怅客，游戏就从nightmare变成normal模式了。又听说这小哥行情还挺好，只是他自己没那个心思，你更是跃跃欲试地想进一步发展。

    倒也不是什么拯救者情结。在这个艰难的世道，能找到一个契合的床伴实属不易。为了这个，你甘愿付出一些情绪价值。

    验证很快通过了，纯黑头像的用户“Bambou”出现在你的好友列表中。你盯着手机屏幕，手指无意识地划来划去，一直到睡着都没想好怎么开口。

    凌晨，你在梦中福至心灵，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话题，一睁眼抓过手机，快速打字：

    “是我。”

    “浴室门修好了吗？”

    第二天同一时间，你终于收到了回话——或者说，收到了一个标点符号：

    “？”

    ……搞什么，难道你暗示得还不够明显吗？

    这一整天，手机都快被你盘出包浆了，呼吸灯一闪你就扑过去看消息，但每次都不是期待中的那个人。黑着眼圈一直到半夜，人都麻木了，这个问号才姗姗来迟。你的瞌睡也醒了，一骨碌爬起来，正思考着要不要多讲两句sao话以便和他相认，白色对话框又弹了出来。

    “毛峰多少钱一两？”

    好吧，他就是故意的。

    “这个点了还不睡？写生很忙吧？”你没话找话。

    “还好。门已经换了，放心吧。”

    有啥好让你放心的……就像过年时要求小孩表演才艺的讨厌亲戚一样，你提出：“给我看看你的画吧！”

    对方没有表示不悦，很快发来一张图片。实景是暖黄色的微弱光线从屋檐上透出，虚景是远山浸在一片青色雾气中。

    你调用毕生所学审美知识，把手机横过来竖过去看了半天，分析画中意趣，揣测作者志向，都以失败告终。只好站在路人视角问道：“这是水彩？”

    “照片。”

    “。”

    你发现了，对面根本不想好好聊天。

    还是少装大尾巴狼交流艺术了，你直接抛出此刻最关心的问题：“什么时候回来啊？”

    片刻后，他回答：“说实话，不是很想回来。”

    你自己都没注意到打字的两个拇指比平时用力得多：“该不会是在躲我吧？”

    “为什么要躲你？”

    “对啊，为什么？”

    ……

    一直到天亮，消息框都没有任何更新。

    你颓然放下手机。也许这就是INFP吧，习惯就好。

    你并没有就此偃旗息鼓。

    第二天晚上，冒着被拉黑的风险，你主动挑起话头：“其实，我也被甩过。我前男友在检察院工作，想配个体制内的女朋友，我考不上，他就光速汰旧换新了。”

    一个世纪过去了，远航的舰队终于把信号传送回母星：

    “Sorry   to   hear   that。”

    ……好敷衍啊

    “因为这里空气好。”

    “啊？”

    ——好半天你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为什么不想回来”。

    “风景优美，淡季人不多，特别清净，有空你也可以来逛逛。”

    “没空。”

    反正他也看不见，你毫无顾忌地大翻白眼，强行把话题拉回来：

    “事后我想了想，错不在我，都是命！不公平的命！”你模仿着《雷雨》里的台词，“他们要腾飞了、吃公饷了、呼吸美利坚自由空气了，咱们就变成累赘啦！既然双方都已经心知肚明，就算犟着不提分手，迟早也要闹掰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何必一直耿耿于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无视现实强行绑在一起，最后只会变成怨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不能一味追求长久，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刻，能够彼此陪伴就已经是幸运了。”

    “Bambou”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好一阵，你忐忑地等待着他的鸡汤反馈。

    “谢谢你”

    很好，尚能交流。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下，你身子一歪，阖眼睡去。

    第二天早上，你打开手机，发现错过了昨晚的一条消息，和那句“谢谢你”相隔一个小时：

    “前男友。”

    ……几个意思这是？

    无暇分析技师小哥的心态，因为沉重的工作陡然压在你身上。因为某些政策，教培行业遭到整改，作为在线教育品牌，你们公司需要紧急调整运营方案，你所在的部门首当其冲，为了不被裁员，人人都咬紧牙关干他个天昏地暗。第一场秋雨落下来的这天，你奋战到天明，起身去倒水，忽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在医院醒来。医生的诊断结果是颈椎增生压迫神经、影响脑内供血，一时死不了，但现在不保养，以后不好说。好在App适应政策的更新迭代的工作接近尾声，老板大发慈悲给你批了个假，叫你养好身体再回来上班。

    从医院回到家里，你昏昏沉沉，满腹委屈。工作、身体不让你省心，想do个i都要忍受冷落——宏村失踪人口在莫名其妙感谢了你的前男友之后，就彻底人间蒸发了，连朋友圈都停留在差不多两年前的“庆祝春风拂槛开业大吉”。想到这里，你点开那个许久不联系的头像，不管不顾地发了一串话：

    “我差点过劳死了，刚从医院出来，你知道吗？”

    “我明天就要见到你。”

    “如果你不在，那就”

    他到底还在乎些什么呢？

    “祝你关门大吉！”

    恶狠狠地咒完人家，你把他送进黑名单。但他两百年内应该是看不到红色感叹号了，因为他已经穿越回了手机没wifi的民国年间。你想着。

    整改后的app总算是顺利上架了，同事们都被折腾得够呛，说什么都要花天酒地胡吃海塞一番，你当然不能缺席。饭桌上，你心情不佳，连灌了几听啤的，又和一个男同事怼了几杯白的——这个可怜虫因沉迷工作，刚刚弄丢了女友。出来时脚都打飘，一个个不分彼此、脸红得像个关公旅游团。

    你等的那班公车实在不给面子，又把你落在最后一个。因为体质比较特殊，你喝了酒不会犯困，反倒是越来越亢奋。踉踉跄跄往回走了将近一站路，附近的商家都收摊了。天空中有小雨飘下，俗话说得好，一场秋雨一场寒，虽没带伞，细雨润润地洒落、浸透，驱散了你的燥热，你抬起脸，自愿被它打湿身体，为它感冒一场。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小商业街口，你站定。这不奇怪，它是你回家的必经之路，你才没有三不五时故意溜达到春风拂槛门口，好去吃他们的卷帘闭门羹。

    所以今天也……就瞜一眼，一眼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