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爱与救赎

    纸鬼白正兴奋着，但是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忽然看见魔女哭了起来。

    她也什么都没做，就只是看了他一眼，眼里便水光潋滟，神情被扭曲成痛苦，如坠深渊。

    这种表情他很熟悉。

    一般来说，如果醒来的不是飞扬跋扈的暴躁小魔女，那么跑出来的就是这个哭个不停的撒娇怪。但其实也可能会中途切换状态，本来开开心心的，什么事也没有，突然崩溃恸哭起来。

    她的情绪一直都不是很稳定，就像她的记忆一样。

    她刚复活不久，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蒙昧之中，之前的记忆一直很混乱，不是很拎得清。很多事情都折叠在记忆海中，保持着混沌迷茫的状态，尚未完全消化。有时候想通了，但是下次醒来的时候又忘掉了，记忆和意识反复消弭刷新。

    所以会反复难过，反复哭泣。

    “怎么了宝贝？”他知道她肯定是想起了什么难过的往事。那一年里的事情。

    倒是顾不上调情了。

    “你的使魔印记没有了。”她哭着摸上他的额头，语气委屈极了。

    纸鬼白的脸依然很好看，但是他额间没有那个金色的印记，那是曾经属于他们的使魔印记。

    这说明她的使魔关青月已经不在了，在他死亡的那一刻，他们之间的魔法约束关系也就破碎了，这层印记亦随之永远消弭。为了救她，那一天他永远死在了浪漫的世界里。

    说是使魔，但他其实比她厉害很多，却一直假装没有她厉害，很听她的话，陪她在挪威到处玩，她要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对她言听计从。她走不动路了，他就会蹲下身抱她。

    他就是一直这样蹲下身陪着她的。

    这一切都变成了魔女的眼泪，划过脸颊，浸湿了她的鬓发。

    纸鬼白立刻就明白她是又在为了那个凡人哭泣了。

    这种情况也很好哄，只需要纠正她的生死观就行。

    “死亡的不过是rou身，灵魂是不变的。虽然不再是使魔，但我依然还是那个关青月。凡人只是我的一部分灵魂化身，现在也依然在你身边，就在这里陪着你，既没有消失，也没有死。请不要伤心。”

    他的安慰奏效了，她的表情渐渐不再痛苦，从悲剧和噩梦中挣脱了出来，

    然后她搂住他开始道歉了，说她以前曾经一不小心跑到了他梦里。

    “我知道那个梦里的是你。早就知道了。那时候我太想宝贝了，所以就把你叫到我梦里来了。”纸鬼白知道她在说什么，继续柔声安慰，擦拭她残留的眼泪。

    魔女也终于想通了为什么自己当年会误入关青月的梦境。因为他便是恶龙纸鬼白，而恶龙拥有能够cao控梦境的诡异能力，只要他呼唤她，她就会中招……她一直以为那件事是意外，原来完全不是。

    他真的一直在思念她，原来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真的是念念不忘梦中回响。他说的都是真的。

    而且此事并非此人蓄意图谋，因为直到最后一丝神识消散，他都记不起自己是谁，自然不会知道自己其实还能够驾驭梦境。

    这说明那时候他就只是单纯地一直想念着她，哪怕做梦都在想她。再具体一点，他肯定是在入睡之前想着她——希望能够梦到她。他一定是许下了这样明确的愿望，所以才会、才能在无意间激活梦境魔法。

    从而将她强行拽到他梦里。

    她不知道这种事，以为他只是机缘巧合，误打误撞在梦里遇到了她，还为此跟他生过气。

    “原来是这样。”魔女喃喃低语，“因为你就是他，他就是你，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我才会喜欢上这个凡人，跟他在一起。”

    曾经对镜求索，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就这样得到了答案。

    曾经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的事情，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口。

    “你……”因为她突如其来的坦诚告白，纸鬼白心里一紧，猝不及防被击中、贯穿：“你喜欢我？”

    魔女依然沉浸在回忆之中，她依然能够清清楚楚地记起那段往事。

    那个一心一意想着她的关青月死在了神手里。临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用暗影遮挡她的视线，好让她看不见那一场死亡和离别。

    就像记忆中的，小时候的纸鬼白那样，仿佛出自本能，在告别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最后的保护。

    直到本体死亡，暗影铸就的世界随之崩溃消失，再也护不住她。

    只剩下她孤身一人，失去庇护之后留在现世，在金焰中满心茫然，徒然四顾，视线却再也寻不见他的身影。

    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气息和灵魂。

    倘若看见，倘若记得，倘若明白，她就会陷入惊恐和崩溃，无力承受这样残酷的现实。在他回来之后，带着眼泪一头扎进他怀里。

    她是虚弱的小恶魔，并不能维持很久清醒。

    睡着了就沉进影子里安静了。

    醒来之后，继续躲进他的怀抱哭泣。

    哭累了就找他要吃的，亲亲咬咬舔舔。

    为了让她停止哭泣，他只好一次又一次遮挡视线，抹除记忆。

    没有痛苦，没有血腥，没有噩梦。隐藏自己经历的一切，将她推出深渊，为她创造了一个平凡温柔的世界。

    哪怕关青月其实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在那一刻来临时，与纸鬼白做出的决定却如出一辙。

    在神识彻底消散之前，他抱住了她，对她说的最后三个字都是‘为了你’。

    他怀着对她的情谊，从此葬在了那里。

    在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她便想要去追回他，去追寻记忆中一次次消失的纸鬼白。

    因为她能感觉到这一次他不会再回来了。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说，她这次可能再也等不到他了。

    这太荒唐了。亏她还一直想着自己赤子之心，天地可鉴，愿意为他而死，结果她还没死，他倒是先死了？

    他不在了，她以后还要去跟谁证明自己也是闪闪发光值得被爱的？

    虽然现在他回来了，她也回来了，但是那时候他也确实是死了，就像她也真的死掉了一样。

    这样了最后居然都还能一起活下去，有惊无险劫后余生，委实是上天眷顾，运气好。

    愧疚与庆幸，悔意与爱意杂糅一气，姗姗来迟，如潮水般汹涌澎湃，沉重窒息，几乎要淹没她的心灵，让她在幡然醒悟的同时，再次被热泪模糊了视线。

    关青月，是纸鬼白分出来的一半灵魂，是他想要保护她的心意。

    是他们之间的情谊见证。

    她想要道歉，又想要道谢。

    她以前对关青月不好。

    虽然完全把他当成了纸鬼白使唤，却没有给予同等的礼遇，不够珍惜，不够关注，也不够重视。

    她是不会那样明目张胆地埋怨、轻视、贬低哥哥的，也不会张口闭口就是要拧断他的脖子，更不会扇哥哥脸。

    “什么喜不喜欢的！你还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怎么会有你这么愚蠢的恶龙，居然自己杀自己，真是不可理喻。”魔女哭得怒气冲冲，“我当然喜欢你了，谁让你是个神经病，还是个呆子，就知道被欺负。”

    而纸鬼白接受了表白，立刻就咬住她不放了：“光喜欢是不够的，你要爱我。”

    他虽是关青月，但却并没有关青月的自卑和胆怯，也不会那样小心翼翼。他是完全体，他们之间有很多区别。

    他经历过无数次死亡，早就已经疯掉了。

    但是关青月没有，所以依然很理智，能够克制自己，彬彬有礼，甚至能够为了魔女着想，劝魔女投向‘别人’的怀抱。

    他是不可能这样做的。

    就算他死了，也只会想办法把魔女一起弄死。

    就算她不爱他，他也不会放她离开。只会杀了一切敢招惹她的蠢货。强迫她接受自己的爱。

    但是可怜的魔女还是哭唧唧地搂着这样的他，对他小声说：“我爱你。”

    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感激。

    这次她也屈服得很快。她的心灵已经被寂寞和痛苦烧毁了，再也无法抵抗引诱。

    他化身凡人，在凡间陪着她，为她做了那么多，最后还为了护她周全献出生命。

    都做到了这一步，就算不用他逼，她也会凑上去给他舔伤口的。虽然平时就算他没有伤口，她也一样会去舔他。

    她的人生其实一直顺风顺水的，没遇到过什么太大的挫折，就算遇到过也都全忘记了。此前，她一直都看不透他，对他其实也并没有抱有太大期望。

    当年突破位面，强闯深渊的时候，甚至还担心他会将她这个拖油瓶丢在身后，弃她于不顾。这是人之常情，如果那一刻他真的抛下她了，她是完全理解，且毫无怨言的。她就是个累赘，什么也不会做，帮不到他，留在他身边也只能拖累他。

    可是他始终没有这样做。

    大约就跟患难见真情一个道理，只有真的出事之后，她才终于得以看清他的内心。

    以前只是在嘴上说说的喜欢和爱，也终于得到了印证。

    看魔女眼中写满爱慕，纸鬼白痛快至极得意万分，咬紧她不放，继续哄诱。

    “无论听几遍，都还是不够。爱我就对了，要一直爱我。”

    魔女没有正面理会他的念叨和蛊惑，只是贴着他的脸，用力蹭眼泪：“假如以后你再敢忽然消失。我就永远不理你了。”

    切到哭泣撒娇状态的时候，她一般便会说这种话。纸鬼白十分受用，任她找自己发泄。

    虽然他其实并不想惹哭她，一直都在努力哄她高兴。

    就连当初想要斩杀凡人半身，也没有想过真的要她心碎。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想借他的死，小小地惩罚她一下，逗她玩一下而已。

    没想到最后会推动她走向自尽。

    原本他应当会在她掉眼泪之前，就解释清楚一切，让她知道他就是关青月，重新让她开心起来，再次绽放笑容，娇滴滴地埋怨他捉弄她。起码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就像演一场戏一样轻松，反正也是自己杀自己，他很熟练。

    这只是他打算陪她玩的一场游戏而已。只要能够逗她开心，只要能够让她一直看着自己，表演一个自杀又如何？

    但是神的出现，毁了一切。

    神带走了一切，离开之后，除了无尽的死亡和烈焰之外，便什么也没有留下。

    同时摧毁了她的rou身和心灵。

    在等她复活的那段时间里，他翻看了她留下的各种东西，发现她手机里依然保存着神明的照片。一看到那张照片，她立刻就产生了应激反应，心头出现恐惧与憎恨，所以他默默替她删掉了那张存图。

    她已经被神明柯克美洛蒂摧毁过一次了，所以为了不吓到她，平复她的心情，今后他再也不会以那个形象出现了。

    虽然那个他，对她的爱，一点也不比关青月的少。关青月只是最后死在了她跟前，所以才留下了这样美好的回忆。但是美洛蒂很早就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静悄悄地自尽了。明明什么都记得，却一直不敢靠近她，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痛苦，寂寞，全力以赴，拼尽一切。

    最后却连一张照片都不敢留下。仿佛被锁死在仙境权柄的束缚之中，从此不见天日，再也出不来了。

    哪怕已经融为一体，冥冥之中似乎竟还能感觉到一丝怨念。但是做出这个决定的他，就是她。他们都是同一个人。

    分开一年，哪怕一直以来他都只是在严格完成自己定下的计划而已，目标明确，行动果断，一切都只是为了追寻胜利，但在亲手删掉自己的照片时，他还是感到了一丝痛苦。

    太可惜了。明明那个自己其实也很讨人喜欢，初次相见时，小恶魔眼睛都亮起来了。随便逗她两句，她就害羞得不得了。真要引诱起来，她绝对受不了，神态会变得很糟糕。

    最后却是这样的下场。几乎跟关青月差不多，跟死了一样，没区别。

    魔角亦然。那个他为了她不惜背叛自己，可最后也为了让她活下去，为了给她更好的一切，彻底回归了本体。

    无论是哪一个他，都已经消失了，仿佛回归死亡。

    无论是哪一个他，都非常需要她的陪伴。

    如今的他非常需要她的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需要。

    否则便要被自己烧成灰烬。

    他已经烧毁了周围的一切，他的存在，只会为世界带来灾祸与毁灭，就连他其实也知道自己是个怪物。他流干眼泪，知道自己很可悲，但也饥渴难耐，需要寻找救赎，治愈伤痕。

    早在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他就明白了应该怎么做。那时他急着去收拾尸体，清理现场，但是她却百般阻挠，无论是给她拥抱，还是为她念诗，她都不愿意放手。

    那一声声恳求和挽留，完全填补了他需要的一切，驱散了一切不被认可不被喜爱的阴霾，他想要她对他露出那种极度依恋的眼神，想要她求他一直牵着她的手。

    从此世人再嫌恶他，也都无所谓了。

    当她问他想不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简直就好像是在邀请他跟她走，这是一个敲击心房的致命问题，也是极其诱人的美好提议。

    面对这个邀请，他犹豫不决，出于一贯的谨慎，做出了模棱两可的试探。

    反问她想要什么，引导她说出自己的心愿。只要她能足够明确、足够坚定地说出来，那么他就会照她说的做。

    “所以你到底想不想一个人待着？”她简直有些不耐烦，根本不在意他的那点犹豫。

    “如果我确实需要一点私人空间呢？”

    他做出了最后一次拒绝，给出了最后一次试探。像她这种无忧无虑的小恶魔，怎么可能明白他到底是怎样的怪物，更不可能明白他究竟有多需要救赎了。如果她选择明哲保身的话，他倒是真的可以放她一马。

    “那就不能互相眷顾了。”她无视拒绝，滚进他的怀抱：“因为我想你留在我这里，而你要实现我的愿望。”

    比他更要坚定，比他更要明确，比他更要勇敢。

    在她亲上来的一瞬间，他就缠住了她，将一切都发泄在她身上。

    这只是一切的开端而已。

    在一起之后，她性格里天生的目中无人与唯我独尊，也传递给了他难以想象的力量。一直以来真正能够藐视一切的，从来都不是他，而是她。

    他从盘子里拿了一粒方形的褐色巧克力，在她的注视之下送到了自己嘴里，含住。

    心想如果是在私底下没有旁人的时候，他肯定就会直接低头喂到她嘴里了。

    但是她主动搂着他，视周围人为空气，舔上了他的嘴唇。

    “别闹，小黧。”他说。

    实际上却是借着说话张开嘴，方便她舔进去，尝到甜味。

    “怎么了？”她问：“难道你不想跟我接吻？”

    那段时间她沉迷求爱，勾引他的时候，情话一套一套的。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可能是从脑子里自己蹦出来的。就像她身边并没有第二个恶魔，没有人教她，但是她就是天生会说恶魔语一样。

    “想……”

    他说，还没来及说出‘但是’，嘴就被堵上了。

    一开始含吻，她就把舌头放了进来。

    他被推到了墙边，反搂住她，跟她靠在一起，抛开周围的一切，沉浸在亲热之中。任津液融化甜品，融化心房。

    原本想要推拒的话语变成了求助的疑问：【你想要哥哥怎么做？】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请只想着我。不要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我才是你最喜欢的那个，哥哥只要像平时那样爱我就好了。】她说。

    他答应了。

    如果遭到阻拦，他就杀掉所有碍事的龙，焚毁一切。

    ……

    “忽然消失？我可没有。”纸鬼白接住魔女蹭过来的眼泪，与她贴着面颊互亲互啄：“我说了我会实现你的愿望，一直留在你身边。所以哪怕是要变成另一个人，我也会追着你不放的。就像你在梦里说的那样——不管有什么困难，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会牵着你的手，直到……直到你睡着。如果以后你又像之前那样走不动了，就安心地睡一觉，等你醒来，肯定还会见到我在身边，就像以前一样守着你。”

    “嗯？？我现在不想睡觉。”魔女完全跟不上他的脑回路，完全处在状况外。

    “不想睡……那就来帮我。我现在很热，快要被火焰烧死了。”

    魔女顿时也觉得浑身燥热了起来：“你，你是在求我么？”

    明明以前还说要她先求他才行。

    “求你。”纸鬼白很果断。尾巴又先一步背叛自己，按捺不住开始蹭她了。

    就跟以前明明想要她求他舌吻，结果最后却还是自己主动伸了舌头一样；

    就跟以前明明把她当成了使魔，要她献出一半魔角，结果最后自己当了她的使魔，还主动送出了一半角一样。

    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了自己的脸。

    魔女轻哼了一声：“那就……看在你求我的份上，勉强……勉强、勉强……让你如愿以偿！”

    纸鬼白的恶魔骨尾缠在了她手腕上，他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这条兴奋的黑蛇了——这条蛇不停吐着性子，就像他的心跳一样，都失去了掌控。

    “那哥哥想做久一点。如果你受不了，就咬我。”

    他的血，可以给她力量，让她撑下去。

    不等魔女回应，他又立刻红着脸补充了一句：“但是现在不准咬。我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哼。”

    作为回复，魔女娇哼了一声，不屑且轻蔑地勉强同意了。

    直到最后，也还是没能隔岸观火。

    就这样倒在烈焰之中。

    被吞噬。

    被燃烧。

    失去一切，也得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