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秋水时至

    （二百五十一）

    江淮之地多山，百川汇入此地，水速陡然变缓，造就了水深百尺、风平浪静的笠泽。

    湖水清澈见底，倒映山峰白云，犹如一面明镜。

    辰时刚过，自远处两峰交错处缓缓飘来一只艛船，像落入镜面的一枚细竹叶。

    船头坐着一位高盘发的紫衣女子，眉目中已有岁月的刻痕，但神态悠闲，迎着江上清风，十分自在。

    眼见秋水时至，笠泽越发清幽，女子笑道：“母亲说笠泽风流如许，山如点墨，水如空镜，处处入画，人在其中，如身在画中行，你真不睁眼瞧瞧吗？”

    她身边躺着一位女子，半眯着眼，幽幽道：“山水再美，亦不归你我所有。美人在怀，饮酒高歌，方是真风流。”

    紫衣女子如何听不出这话的意思？她们半月前自京城出发，一路舟车劳顿，到了笠泽又忙于筹办月神祭，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好不容易月神祭结束，女子想招几个舞伶作陪，好好享受一番，却被紫衣女子一大早抓到了船上。

    “瞧把你委屈的，今晚在城中落脚，jiejie找几个美人好好犒劳你。”

    “真的？meimei我眼光挑剔，一般货色可不行。”

    “你想要什么样的？”

    女子笑道：“此地距傀国不过百里，又有水道相连，往来便利，不如jiejie给我找几个傀国男子玩玩？”

    “如今姜国男子都不能满足你了吗？”紫衣女子微微皱眉：“若天，切莫玩心太重，忘了此行的目的。”

    “咱们不过是个陪衬。”女子笑道：“寻九族一事，圣上可是全权交托给神祭司的。”

    “话虽如此，但寻不到娲族，你我都难回京复命。”紫衣女子忽然抬了一下眼，瞥见楼上一抹人影，笑道：“林天司，下来小饮一盏？”

    不知何时，艛船三层处的高窗下立了一位身着祭服的女子。

    此女身形高挑，面如冠玉，发间结着金饰，坠着十二条青玉珠，身披绣着玄鸟的玄衣绀裳，配饰缤纷，烨然如神女。

    看过昨晚月神祭的人，一定都认得她，也知道她穿的还是昨晚的祭服，这一身繁饰昨晚上身，今日还未摘下。

    她便是月神祭的大祭司，同时也是神祭司的天司林青夏。

    月神祭结束后，她为娲族一事彻夜未眠，今早又赶去风竹镇查找风姓族人的下落，现下正赶往对岸查昨晚渔船被袭一事。

    这等高强度工作，寻常人根本受不住，不过，她依然身姿挺拔，眉目坚毅，从三楼缓步走下，全然看不出疲态。

    “不必了。”她冷然拒绝：“圣命在身，不宜饮酒，李掌司还请收拾一下，船要靠岸了。”

    被称为李掌司的紫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安国公李客深的长女李隐李漱流。三个月前，她从九卿司徒被调任为白间司掌司，成为白间司第一位非白姓的掌司，与林青夏一同处境，带领白间司协助神祭司寻觅失落的娲族人。

    不过，林青夏很清楚圣上的用意，派李家人来……名义是协助，实则是监视，圣上还是没有信任自己。

    林李二家如今交恶，李漱流绝不会对自己的任何行为手下留情。

    从离开京城的那一天开始，李漱流就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无论自己做什么，她都好整以待地作陪。

    林青夏自诩武将出身，又足够年轻，自然精力无限，却不想这位年过不惑、养尊处优的文官也有这般体力。

    她身边另一位女子是其胞妹李陵李若天。李漱流特意从户部借调李若天同行，想要借用李若天一眼便能识别阴阳谱的过人眼力。但李若天明显玩心更重，现在看来，她更多的是想利用这个机会之逃离京城的繁重事务，在外寻欢作乐罢了。

    （二百五十二）

    林青夏此行是奉旨寻找散落在民间的娲族后裔。

    当年跟随姬炆打天下的九族，原本都居于京华城。姒即位后杀死八族族长，又遣散剩余族人，姜族当年便被赶到国境线附近，驻扎当地，饮风餐露。

    多年后，姜族带着一批在国境线上养了几百年的兵马回到京华，杀死叛军，囚禁姒帝，登上皇位。然而，她们对待其他八族更为苛刻，姚姓甚至被满门抄斩追杀殆尽。

    八族在民间流浪了一百多年，如今，圣上终于仁心大发，下旨找回流落在外的八族。

    除去绝后的姚族，其他基本已经就绪，但娲族迟迟未能找到。

    娲族是九族中最为特别的一支，她们自诩为女娲后裔，长相也与寻常人略有不同，瞳孔皆为横向，有的舌尖长有分叉，阴中长有阴舌。

    有趣的是这些特点只在女性身上表露，娲族女性诞下的男性与寻常人别无二致，因此并不被视作族人，养到十二岁便嫁人冠以妻姓。

    换言之，娲族是只有女性的一族。并且无法掩盖自己的外貌，为了避免被朝廷追踪，也从不领用任何助孕丹药。

    四十年前，笠泽一带曾出现过十几位娲族人，八月初，林青夏向圣上请命，亲自来到笠泽寻找娲族人。

    娲族人尚月，每年中秋都会祭祀月神，神祭司趁此机会举办月神祭，希望能在祭典上找到失落的娲族人。

    在人群中准确地辨识出娲族绝非易事，她们动用了上百人，守在每一艘船上，点着明灯，仔细搜寻，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林青夏并不气馁，不如说，没有找到娲族人反倒让她松了一口气——这下可以暂时留在笠泽了。

    但昨晚她们停靠在岸边的渔船被贼人袭击，寄存在船的行李打了水漂。

    林青夏极为恼火，下令封锁附近所有水域，一一彻查。

    船靠岸后，立刻有人上船向林青夏禀报，并呈上了一把黑剑。

    “昨晚有人在渔船附近的林中持刀缠斗，十六棵杨树被砍断，林中已不见人迹，少司只在草丛中找到了这把长剑。”

    那剑的颜色过于阴寒，林青夏正想仔细查看，下属立刻道：“天司大人请小心。此剑极为锋利，吹毛立断。少司在林中捡起它时，只是不小心碰到剑刃，食指便被割去一截。”

    林青夏本来没怎么在意，听到这句话却有了几分兴致。

    她极善长兵器，刀剑无眼，可她心中有眼，几十斤的大刀在她手中，可如细竹条一般被把玩。

    她刚拿起黑剑，就感觉剑刃上传来一阵寒意。

    如此凛冽的剑气，果然是把好剑。

    她紧握剑柄，凌空挥出一剑，玄色衣袂迎风飘扬，众人只听到一声细微的蜂鸣声。

    稍许，离船十丈之远的芦苇忽然颤了颤，断成了两截。

    众人皆是一惊，林青夏收起长剑，道：“能有如此宝剑，剑主人绝非池中物，通知江淮地方兵行协力搜查。”

    “是。”下属正要离开，李漱流在一旁无声地笑了。

    “林天司何必兴师动众，找几个眼力好的将士沿着山谷一路寻过去，定能找到踪迹。”

    见林青夏不解，她笑道：“千金易得，宝剑难求，防身之器，绝不可能轻易丢弃，此人一定身受重伤，才会……”她话说到一半，忽然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袖，瞬间改了说辞：“也不一定，说不准他是故意混淆视听，声东击西，林天司还是要守好剩下的渔船才是。”

    李漱流的忽然改口，让林青夏有些狐疑，但她没说什么，现下还有被打翻的行李账目等着她核对。

    两司出了一千余人，都是圣上亲自挑选的精兵强将，必须保证好她们的日常用度，不能因为这点变故失了威信。

    更重要的是，林青夏还有另外的事要做，实在不愿在此事上再浪费更多时间了。

    她知道林微雨就隐藏在笠泽附近的某座山中。

    （二百五十三）

    “什么？晚镜跟过来了？”

    李漱流被李若天叫到无人之处，听她说了此事，十分恼火：“你把他带来做什么？！”

    “不是我把他带来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

    “所以你阻止我……”李漱流脸色一变：“你该不是想告诉我，那把剑是晚镜的？”

    见李若天不说话，李漱流气得脸色发青：“简直胡闹！这孩子真被母亲宠得无法无天！”

    李若天也是一个头两个大：“我也不确定……但那把长剑，确实见晚镜拿过……”

    “当年检举林青夏文章一事，李林两家已结下恩怨，林青夏对李家简直恨之入骨，若被她抓住把柄……”李漱流思量片刻：“当务之急还是要抢占先机找到晚镜，绝不能让他和林青夏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