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虫书屋 - 同人小说 - 训诫视角打开山河令在线阅读 - 第三十四点五集

第三十四点五集

    梗概:本文又名《假如我还有半旬寿命》。周子舒想,他就要死了,温客行已带着仇恨度过上半生,不能叫他再带着悔恨荒度他的下半生。他既满心愧疚,一心求死,那且给他看看,什么是四季山庄的规矩。

    1

    “阿絮,今天晚上,我把他们都喝倒了,我好开心呀……” 许是窗外大雨将落,闷热的空气侵入内室,烘得温客行躁动难安。他似是整个人刚从酒坛爬出,面上挂着幸福的红晕,拎着玉壶的手摇摇晃晃,把最后一口佳酿献宝般捧上前。

    周子舒轻轻拨开那只手,酒壶被置在远处。

    “我现在一闭眼,就能看到爹娘在我面前微笑的样子。”温客行微眯双眼,敞开双臂环住眼前人的腰,摩挲着那里一块凹下的脊骨,愈摸愈觉得这人浑身上下,哪一块骨rou都叫人爱不释手——他身上常年萦绕一股的淡淡的草药味,清香而悠远,他能从中嗅到百般花香,闭上眼便回到了小时候爹爹娘娘煎药的草庐。在那里,年轻的阿絮也在二人身边,守望着他归来的方向。为什么阿絮脸上写满了悲伤?啊,是了,爹娘即去,化为白骨,他们是在等待他呢。

    “但是现在都好了。我爹娘暴尸荒野二十余年,我实属不孝……我想去找找从前那个农家小院,爹娘当年连个衣冠冢都没有。阿絮,你陪我好不好?”

    许久,他感到一只微凉的手覆盖在他头顶,搂在他肩头的那只略微收紧了些。“好。”那人应道。

    如获新生的巨大喜悦狠狠击中了他,华灯初上,夜色还长,他大力地拥抱了他,任由酒劲带着自己走出胡乱的脚步,连带着把身前人扑到了榻上。衣衫半褪,温热的草药气蒸腾,刻着浅红伤痕的琵琶骨半遮半掩。刹那间,他看到了什么,却又难以置信。他睁圆了眼睛,按下身下人的挣扎,继续扒开里衫,往下一撕——胸腹上横陈七个血rou模糊的窟窿,血痂初凝,赫然在目。

    “阿絮,你——”他仰头,用慌乱的眼神去寻他,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他遽然后撤,醍醐灌顶——这双眼睛早在很久前就写满了镇静的死意,但从没有任何一天,其中的意味呈现得这样明显。他明白了一切,就像看到一朵乌云将要带来的暴雨。命运的齿轮永远运转得严丝合缝,他只见前因,未念后果。他在那一刻清晰无误地预见了他们的终局,没想到上天从来未曾垂帘于他,竟给他开了这样一个荒诞的玩笑。原来他的降生,本就不合时宜。否则何至于如此——一人获得新生,一人将要赴死。

    乌云压城,骤雨猝至。

    2

    张成岭最近很少见着温客行。

    师父说,他在闭关修养。可是师父也病情凶险,七爷大巫彻夜为他煎熬草药,以备拔钉,哪有在这紧要关头闭关的道理呢?可他发现二人日夜共处一室,偶尔入室服侍师父时,瞥见师叔立在师父榻前,神色无恙,便也放下心来,不再叨扰。

    但偶尔地,在那么几个鸡鸣后的拂晓,或者在月落后的宁夜,他似乎听闻沉闷的打斗声从不知何处的角落传来,间或伴随若有若无的呻吟。

    看来闭关运功确实耗费心神,甚至都要需要用到七爷送给他的那炳大荒宝剑,他心里许愿,希望师父快点儿好起来。

    “师兄。”温客行手捧长剑,端正地跪立在身前人脚下,身姿挺拔。手中所持,正是张成岭惦念过的大荒。七爷有意赠剑张成岭,便让他拿了把玩几日,不料剑在手中还没捧热,便连夜被送入师父房中,美其名曰征用,以供练功调息。

    征用确实不假。温客行抬着僵硬而酸痛的手臂,心思飘忽。这把剑确实忠实地发挥了它的最大作用——带给人疼痛。白衣剑抽人伤口细锐,不好打理,不似这把宽剑重如千钧,一记砸下来,能把他眼泪瞬间榨出。

    警告的一记抽打落在肩头,这来自于周子舒随手折取的柳枝,牵扯到昨日的旧伤,新痛落旧痛。尖利的锐痛从身体抽离后,钝痛经久不衰地盘踞在腰背上,等到那一切都散了,他仍能感到自己陷在一种后效的浅痛中。他艰难地维持这个姿势,让这种模糊的触感在身体里停留得更久一些。它填充进他的身躯,叫他感到被拥有、被凝视、被需要,叫自己不再是一具空空落落的躯壳。他还需要更多,需要过载的痛楚淹没他,最好顺着筋脉碾过清醒的意识,直到掐灭他的生命之火,让他陪着周子舒共赴黄泉彼岸。他沉醉于一种奉献的殉道行为中,甘之如饴。

    身体终于因长久的跪候而轻微摇晃了起来,膝下这方青砖再怎么平整,他的两个膝盖毕竟是圆的。腰腹间也开始传来酸痛,沉重的大荒连带着身体的重心要拉着他往前扑倒,两个膝盖扎在地上,苦苦挣扎。

    周子舒就在这时候勾手挑过大荒,他感到自己的身躯也被他拿走了。接着,在他能意识到应该做什么之前,他已经条件反射地向前膝行了几步,身体带着昨日的记忆带着他来到榻前,他俯身,拨开披散的长发,露出被单薄的白色里衬覆盖着的背脊与臀腿。然后,他曲起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臂,双手交叉,锢在脑后,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封锁了自己接下来全部可能的挣扎。

    呼啸的风声先行,雷响的钝痛后至,那是在臀腿间的一记,也是昨日便责得最狠的地方,他闷哼一声,很快咬断了痛呼的尾巴,化为小口的喘息。接下来几记交叠覆盖着落在那里,他的声音便出现了哭腔和颤音,那是怎么也藏不住的,他慌乱地哆嗦,把脸深埋进被褥里,让薄衾掩盖他哭红的眼角与夺眶的泪水。

    他想,这一次似乎比此前的力道更大了,周子舒的功力比昨日更盛,这也就说明了——思索在这里中断,泪水流得更欢了。

    剑身哪儿都不去,就认准了那一块地方,似要把他打熟、打怕,把他顺着脊骨拆解。他跪趴在原地,身体前抻,无处可逃。口中撕咬的被褥都塞不住哭音了,但那不是乞求式的,而是发泄的、如愿以偿的、赎罪的,同时无比痛苦的。

    在他再也无法承受下一记的时候,责罚停下了。剑身抵住那痕肿胀的伤口,带着冰凉的触感向下施力,获得一声惊惧的呜咽。

    “今日戌时。”周子舒宣布。

    闻名天下的宝剑离开了他的身体,被随手扔到案头。周子舒离开了内室,顺便贴心地掩好门,留下他沉浸在深深浅浅的苦痛里。

    3

    温客行前晚同周子舒说,要他要了自己性命。既是同生同死,他宁愿死在他手里。

    周子舒听了就扬起手掌——虽最终没朝他落下来——他盯住他,语气不善地问,在他做局假死的时候,是否有一时半刻想到了这一点?既然他从来都没想过同生,又何苦跟他讨一个共死?

    温客行听了,脸就皱了起来,眼泪扑簌簌掉落。他唤他阿絮,唤他师兄,颤抖着要去拥抱他又不敢伸手,最终蹲跪在地上,佝偻着背脊,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

    这时候周子舒蹲了下来,为他捋好鬓角濡湿的秀发,轻声道:“我只恼你看轻我,不敢信我。但温客行,你要记住,钉子是我自己打的,是我自己拔的,是我自己想去赴死,心甘情愿,与你无关。”

    “阿絮,对、对不起……我做局的时候,单想着要和赵敬拼个你死我活,不忍同你告别……我想,如果我回来了,自然是锦上添花,生生世世都要和你共白首,但、但如果真要不成,这几日我把你托付给了七爷和大巫,他们也会为你……咳咳……”

    “你想和他死在一处,也不想想我?”周子舒用调笑的语气逗他,他抽泣的声音却更大了。

    “对不起,阿絮,我真没想到……”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温客行将这句话掩埋进十指里。

    纵横捭阖,算无遗策,百密一疏,却要拿他的心上人去填补。实在是,造化弄人。

    “我并不怪你。”那人正色道,“讨伐弑亲之仇是你的道义,匡正贪王当道是我的道义。我们都有豁出性命也要去完成的事情。十年有十年的活法,十天有十天的活法。有时间在我跟前哭丧,不如想一想,在我尚在的半旬,你还有什么想要做的事。”

    周子舒一早猜想,以他的性格,得知自己油尽灯枯,可能会发疯,可能要口出狂言。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却听到了一个所有可能性以外的回答。

    “师兄,”温客行跪立在他面前,“我知道你一直怪我欺瞒,不愿交心。我错了,请师兄清账。”

    4

    温客行在房中跪省。

    这是四季山庄的规矩——至少周子舒告诉他是。在最后这几日里,他想做做四季山庄的人,晨昏定省,自己请罚,他学得很快。他打七岁那年入了鬼谷,便常年与疼痛为伴,现如今不过捡回了荒废已久的技能。他感到后背与臀腿温温热热,疼痛互相牵扯皮rou,连为了一体。

    每晚周子舒会给他褪衣上药,那定是上好的金创草药,抹上片刻后便能感到镇痛冰凉,翌日便只剩青紫的肿块,全身像是被千钧之重碾过了一般。再挨,便是在那酸痛的皮rou伤再打,他哭嚎得不得不往口里塞一块布,否则方圆十里的人都能被他招惹来。

    周子舒有时在房里,有时不在。他不会开口问,他的目光始终很好地保持着对地面的凝视,仿佛已然入定,成为了他房中一件会呼吸的家具。只有当他转向他时,向他要求,或者发出指令,他便会从这一状态中猛然抽离,欣然照做。

    打在他身上的工具,有时用剑,有时是鞭,或者用藤,怎么趁手怎么来。钝痛的皮肤上还有被细锐之物鞭打的余地,几道细锐伤痕之间还能再击打出痧状伤口。他感觉自己是被砂石慢慢填满的琉璃瓶,填入石子后,便能填入细沙,最后还能倒入清水,他是他使用的容器,只要他开口,任何种类的疼痛他能都承受下。

    清晨一次,黄昏一次。有时他昏昏沉沉,房里一直门窗紧闭,他不知时辰,只有身体里的痛感提醒着他还能撑多久,还能挨多少,那大概会在什么时候发生。疼痛为他模糊了昼夜的边界。他不知这是第几天,第三,亦或是第四日?他既恐惧又期盼下一次刑法的到来。他念着,受一次少一次。

    他知道,从前犯错的罚,早已偿还尽了。现在,他只是用这样的借口,在周子舒手下赎掉一点心里的歉疚。以及——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潜意识里希望他下手重一点,再重一点,给他刻下的伤痕要久一点,再久一点。等到他真故去了,那便是他留给他身体的最后一样信物。人化白骨,剑也朽败,等到那时候,他又有什么可以去纪念他的呢?只得互相亏欠,再用一生去怀缅。

    有一次,他发觉自己浑身上下已没有一块白净的地方了。连里衬的薄薄一层纱触上去,都能感到灼烧般的疼痛。他听从周子舒的指令,颤抖地从地上扶起自己乌青的膝盖,被一个怀抱包裹住。

    “还要继续吗?”周子舒安慰地捏住他的后颈。

    “……要,要的。”他轻轻挂在那人的臂弯,依靠在坚实的胸口,这么说道。于是他获得了一个饱含深意的审视。

    他被捉住了手,手掌伸直掰开,周子舒捏紧四根手指往下掰出一个危险的弧度。红木镇纸带着清脆的炸响,把手心砸成深色——它先是变白,然后急剧地变红。那倒是不太疼,但就着这个姿势,羞辱的意味远大于教训的意味,他开始在他膝头难耐地扭动了起来,牵扯到身后的伤口,又一阵龇牙咧嘴。下一记击打就趁着这个空档落下,偏离到指根上,十指连心痛可穿骨,施刑者却没有什么歉意,下一记仍是落在相同的位置,他痛叫一声,连忙摆正位置。等到周子舒的手再控制不住他的挣动,他主动用空闲的左手覆盖了周子舒的,将自己哆嗦着的、蜷缩的、布满血痕的右手掰直,更好地呈现在他眼前。

    周子舒嘉许地以镇纸点了点手心,顷刻之后,他的左手也遭受了对称的待遇。温客行在一片模糊的疼痛中去寻他的眼神,他希望他为他感到骄傲。二人在昏暗中互相打量对方,言语变得如此多余。他清醒地想到对方可能一早知道了自己的心思,也默许地配合了他,这让他在疲惫中感到一丝振奋。

    纸窗的光亮暗了几度,他意识到现在已是黄昏,可能天边已是霞光满天,而他和他的阿絮依偎在一起,让他为他的生命赋予重量。

    5

    温客行想他肯定很愤慨。因他发现在一回训诫中,本是规律而严整的下鞭,突然就化作了嘈嘈切切的击打。他便知他也在神游,在这片画地为牢的黑暗里,他们各自在想着相似又不同的两件事,两个生来孤独的灵魂,在同一片疼痛中共鸣。

    他懂他又在气自己的不敢托付——前半生没有什么人爱他,鬼谷都没几个全胳膊全腿的人,他实在不懂得。人避他而不及,他自有胆子去追;等到别人主动靠近他,他又要慌慌张张迈着步子逃跑了。就像他和周子舒,他胆小,少走了那么一步路,一念之差,换来二人今生的失之交臂。他那时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竟真有人在意他,多过他在意对方。

    他让他用十乘的功力,在自己身体上发泄暴虐。那实在太过了,他眼前逐渐发黑,身体再也感受不到一丝存在,颜色、声音、气味迟缓地离开了他,他轻轻地闭眼,感到身体如一片鸿毛漂浮。

    我就要死了。我最终死在了他的手上。我把我的命还给他了。他在那一刻这般快乐地想道,听到鞭声从耳边滑落。

    我懂的,阿絮,虽然你这般伤我,罚我。我这命魄,一文不值,唯有供你驱策使它残存了一点温度和意义,你想要,全都给你便是了。

    等他再睁眼,意识回流,似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他缓慢打量周围,视线最终聚焦在榻前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周子舒温热的手握着他的,轻轻摇晃了两下。

    这是第几日了?他脑中有些混乱,迷蒙地撑起身,却又被止住了,两根手指把他摁回了被褥里。熟悉的隐痛带着一种疏离感席卷了他,他意识到,在昏睡的这段时间里,他被照顾得很好。

    二人目光对接,他愣了愣,不太情愿地陈述对方想要听的话:“师兄,我知错了,谨遵教诲,从此不敢欺瞒。”

    这便是这段时光的终章了。周子舒轻轻抚摸他皲裂红肿的手指,点点头。

    他在向他告别。

    温客行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已是大寒,零碎的雪籽飘飘扬扬落下,掩盖了街上的足迹。张成岭出现,告诉他师父随大巫他们远赴南疆修养了,他点点头,让他先去练早功,叶白衣在客室等他有事相谈。

    这可能是他与周子舒的最后一日,他们无法许给彼此,但他们终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