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
「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 〈锲子〉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看似幸福美满的家庭。 林家共有三个姐弟，大姐林招娣，二姐林暮鹃，最小的弟弟是他们家中共同期望着的状元郎，也是父母走出这个小村庄的最大希望。 林高志从小就知道爹爹娘亲不喜欢这两个jiejie，林招娣比他大一些，刚刚及笄便被嫁了出去，说好听一点是嫁，在林高志看来那不过是一场完全不平等的交易。 林暮鹃年级和他相差不多，所以从小到大都是这个二jiejie照顾他多一些。jiejie都知道他是父母的心头宝，是两位老人的眼珠子，但在平日里的对待上，并没有因此而迁怒责怪于他。 也许这也是让林高志最心疼的一点。 林暮鹃从小到大没有主动喊过一声要，都是按着爹娘的安排处理自己的一切，但唯独有一次是例外。 林高志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对于她的每一处不同都能第一时间发觉，那几天林暮鹃的状态与平日里都很不一样，以前林高志下学之后每次都能看到她坐在院子里，偶尔做些绣品，偶尔干些农活儿。 但这几天，往往都是一回家就往房间里钻，不管外面爹娘怎么叫林高志怎么喊都雷打不动，为此爹娘曾经骂过她好几次，林高志不忍心看到jiejie每一次都挨骂，便在一日下学之后，偷偷跑进jiejie的房间里看她。 林暮鹃似乎也没有想避着他的意思，只是在他进来的时候微微吃惊了一会儿，见是他来了便开心地举起手里红色的布面给他看。 林高志那时才明白，和自己一起长大的jiejie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而经常在外面打工赚钱的女孩子也终于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林高志应该是为她感到开心的，但是在得知这一切的时候，他却总有一种什么东西被别人从自己身边抢走了的感受。 村子里有女子出嫁要亲手绣出一双绣鞋的风俗，绣鞋都是大婚当天给自己穿的，而他两个jiejie的绣工不管是在村子里还是在镇子上，都是数得着的一顶一的好。 “姐，你真的就这么喜欢他啊？” 看着一心扑在手中的绣鞋上的jiejie，林高志心中总有一种不被确定的惶恐感。他从未见过jiejie口中说的那个男人，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本事让jiejie对他如此死心塌地，更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能力，让jiejie过好这一生。 眼中含着光芒的少女轻轻侧头瞧着弟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我觉得吧，我与他之间并不是非谁不可，只是在那么多人当中，我觉得只有他与我才是最合的。” 那时的林高志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jiejie在外面见过那么多的人，眼光一定是比自己更好的，他要做的就是好好读书，将来高中状元之后，给jiejie一个最强大的后盾！ 但不久之后，他便知道了自己当时的想法到底有多蠢。 没有权势的人在那些有钱又有势的人眼中，就像是随手可以捏死的蜉蝣一样可怜，用钱可以买尽一个人的一生，可以买断一个人的幸福，甚至可以买到一个人的性命。 〈红绣鞋十四〉 ·画虎画皮难画骨· “所以，那位年纪最小的弟弟，便放弃了高中的机会，谎称自己没有考上之后回了家中，也是在回来的路上，见到了还在山府当中做丫鬟的霜儿。” 林高志垂眸浅笑，对他所说的这个故事似乎没什么兴趣表示自己的看法。 李莲花又道：“林二姑娘救下那个女孩儿的时候，林家弟弟应当是认识她的，而她也恰好认出了那个跟在林二姑娘身边的小男孩儿，于是二人一拍即合，制定了一个看上去天衣无缝的计划。为林二姑娘报仇雪恨。” 林高志忽然笑了一声，问李莲花道：“李神医见过镇上的人卖牲口吗？我觉得我们这些人在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眼中，顶多也就只有那样的价值了。” 李莲花叹了口气，轻轻吹了吹端起来的一碗的热水，抿了一口之后问道：“再后来，你便收到了你jiejie在山府身亡的消息？” 林高志摇了摇头，将碗中的水一饮而尽，热气氤氲了他的眼角，看起来闪着湿漉漉的水光。 “我收到的，是有人在镇子后面的乱葬岗上，见到了我jiejie的消息！” 林暮鹃生的漂亮，从小就漂亮，就算是天天被家里的父母像牛马一样使唤，她还是那么漂亮。林高志从小到大看见的，也都是那样光鲜亮丽，明艳大方的jiejie。 在乱葬岗上，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也是第一次觉得，原来看着一直都那样温柔又强大的jiejie，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没有按照村子里的习俗将jiejie的尸骨带回竹林，而是在海边最安静偏僻的地方，给他最爱的jiejie找了一处无人打搅的住处。 “从那一刻开始，我便觉得这世上的人，没有一个是值得我去同情的。”林高志缓缓地看着眼前端坐着的男子，清秀俊逸的面庞渐渐因为仇恨而变得扭曲。 “当然，也包括你——李神医的故事讲得很精彩，只可惜说书的人永远都体会不到身处在故事当中的我们，到底是怎样的挣扎和痛苦。” 李莲花看了看他紧紧攥起的拳头，似是不解一般又问道：“那你为什么又要杀了山晴云呢？他可是你jiejie的心上人。” 林高志笑了笑，房间里狭小的空间让外面的余晖照不进半点，阴沉沉的环境之下，更显得他的神情阴沉而麻木。 “李神医凭什么说，是我杀了山晴云呢？” 李莲花轻轻笑着摇了摇头道：“我送你来的那天，村子里的人对我和我的朋友有着巨大的敌意，相信这也是你的指使吧。” “哦？”林高志笑了笑，像是真的对他这个结论而感到了些许好奇。 “愿闻其详。” 李莲花道：“我来的时候看见的，跟着村长的那个男孩儿身穿长衫——就算是平常人家，长衫也只有在举行重要的宴会时才会给自家孩子穿上的，由此可见，那个男孩子地位非常高，反观女孩则随便用制作粗糙的麻布一裹就算行了，而且当时我举起手抓住那个男孩儿的时候，那老人家并不是想着两个孩子都护下，而是选择把女孩子推了出去保护男孩，这就表明村子里的人大多都是不喜欢女子而偏爱男子的，所以这也是你仇恨他们的点——像被你一把火烧成骨灰的爹娘一样。” 林高志面上的表情微微凝固了片刻。 李莲花接着又道：“而那个带着面具的人，应该就是山晴云，你知道村子里的人都是生活的比较困难，所以对于钱财有着无法抵抗的诱惑，而你便利用他的钱和权让他对村民们发号施令，那么你便坐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借着山晴云的权势看外面的人乱成一团。” “所以，这就是你怀疑我的原因？”林高志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未免有些太荒谬了，李神医……” 荒谬的李神医不甚在意地咧嘴一笑：“单凭这些只能说明你和山晴云之间有些关系，而真正让我怀疑你的是山晴云房间里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 来竑岫村的第一天李莲花便注意到了那小男孩儿手上拿着的石头，那是一块比较罕见的天外来石，据镇上的人所说，方圆百里之内也就只有这一个村子里盛产这样的石头，而山府的丫鬟又说，山晴云一直就有些收藏石头的癖好，于是林高志便抓住了这一点，时不时地便让霜儿送进去一些看着十分罕见的石头样子。 林高志缓缓从桌前站起：“几块石头罢了，难不成放进去就能杀人了吗？” “普通的石头当然不行，但是你送给他的都是能够放出一些奇怪物质的石头，这种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是人一旦在那样的空间当中呆的时间久了，便会有眩晕感，一开始可能只是有些头晕眼花，之后慢慢的会将人的身体内脏全部损害，外表上看不出什么，但内里已经在慢慢腐败了。” “只是山晴云身体本来就不好，就算有所不适也只当是自己身子不争气，” 林高志低低地笑了一声，随即便是接连不断地掌声，李莲花微微侧目，轻轻压了压双手表示低调。 “李神医不愧是神医之称不过，我只是想送他去见见我jiejie罢了，二姐那样爱他，他也对二姐念念不忘，两个人在那边相见之后，定然是十分欢喜的……” “只可惜——怎么就遇到你了呢？” 话音刚落，早已经转到李莲花身后的人骤然出手，其武功招数和山晴云的如出一辙。李莲花身子一矮，利索的从他手下逃脱，青色的衣摆在空中转了一圈，最后悄然落回原处。 “原来，山晴云的武功心法也是你教给他的。你放弃了考取功名，竟然转而去学习功夫了么？——我不会武功你不要过来啊！” 林高志沉默不言，手上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李莲花边惨叫边躲，看似狼狈的身法实则游刃有余游刃有余。 林高志越打越心惊，这个看上去病殃殃的神医不管是身法还是功法都应该在自己之上才对，只是不知为何一直都不曾用尽全力，而且招数上也只是一个劲儿的闪躲，就算如此，不消片刻林高志便也有些力竭。 “我说林公子你也大可不必如此啊，你明明已经喝下了毒药又要跟我打这一场又是所求为何呢？总不能是这么多年都没用上功夫，如今临了了想找人打个酣畅淋漓吧？” 又是一掌袭来，李莲花被逼到了墙角无处可躲，无奈只能抬手转了半圈手腕，将这招轻巧化解。林高志看向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十分郑重。刚刚那一招他已经用尽了全力，不但没有伤他分毫，反而被他这般轻松的化解了。 “你打不过我的——林公子，最后的时间不如好好享受一番这美妙的生活啊……啊啊啊！！不是你打架就打架，你老追着我干什么啊，而且我只会这几招你再来我就招架不住了啊！” 这一次他倒是真的没有说谎，林高志自然也看出了他额头冒出的细汗，只是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他定然不能轻易放过了——这样一个人留在世上，迟早会破坏自己留下的最后一个计划。 已经跑到门口的李莲花忽然转身，迎着对面袭来的一掌握住了他的腕子，紧接着便直接用内力反手将其压到了地上——这是李莲花仅剩的一丁点儿内力，还是方多病运到他体内的，极速被抽空的感觉很是难受，一阵头晕眼花之后好不容易才站稳。 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许久没有如此剧烈运动过的身体有些承受不起，李莲花一时间也不由得感慨万分：“林公子你还真的是……十分执着啊！” 被他一脚压在地面上的人却反常地没有说话，李莲花顿了顿，反应过来之后直觉有些不太对，果断抬手将人拎起来一看，躺在地上的林高志已然脸色发青，中毒颇深。 李莲花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林公子，人生在世，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这又是何必呢？” 林高志靠在临近门口的墙壁上，轻轻弯了弯嘴角，抬眼看向远处的夕阳，似乎正在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抬手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李莲花同样盘膝而坐，靠在另一个门框旁边，好几次看了林高志几眼，都是欲言又止。 林高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李莲花的反复踟蹰让他忍不住频频皱眉：“李神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那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林公子应该还在等村子东边传来的爆炸声吧？” 林高志发青的脸色又开始泛着白，双手撑在地上逼近他几分，像是要说什么，却因为身体情况难以支撑而导致了半途而废。 李莲花十分贴心地帮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并且将他扶着靠近了身后的墙壁，半晌过后看他的脸色有所恢复，这才缓缓道出之后的缘由。 “你用那些奇怪的石头作为引子，让他们信以为真开设祭坛，而实际上则是在祭坛之下埋设炸药，只要有人点起明火，那些石头便会将热量聚集到中央的炸药芯子上，而其用量，大概能将这整个村子彻底夷为平地吧……” 林高志弥光幽幽，甚为小心的提防着他的一举一动，李莲花有些无辜地耸了耸肩，苍白的面容上隐隐爬上一抹不太显眼的青色——碧茶之毒的毒性在他的体内，似乎渐渐开始暴走。 “林公子不用这样看着我，我一介平民自然是没有三头六臂能够在这边同你喝茶聊天，另一边还能跑到祭坛那边告诉他们炸药一事。” 林高志似乎悄悄松了一口气，只是还差那半口气悬在口中的时候，又听李莲花补充道：“不过我让我一个朋友去告诉他们了——”劝慰的人面上的表情瞧着十分诚恳，说出来的话则是险些让林高志一口淤血吐出来。 “相信这整个村子当中，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受伤的，林公子尽管放心就好……” 林高志瞬间睚眦欲裂，本已经暗淡无光的双眸瞬间迸发出极为凌厉的眼神，若是目光能够杀人，此时的李莲花怕是已经要被他大卸八块了。 瞪着瞪着李莲花便敏锐的察觉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对，原本青色的面皮渐渐变得苍白，苍白过后便是有些不正常的潮红，李莲花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片刻后又抵在他的鼻息处试了试，最终有些无力地垂下了手臂。 刚刚瞧着还能多活一个时辰的人，如今竟被自己气到提前毒发，活活气死了…… 瞧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尸体，李莲花忽然打了个哆嗦——气死人，需要偿命吗？ ＊＊＊ 从林高志家里出来的第一时间，竟然便遇到了自己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李莲花背着一个成年男子的尸体，这一声叹息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为自己这有些戏剧性的人生。 “好巧啊，又见面了——” 来人一身红衣，手中握刀，面如修罗，果真如同方多病说的一般，看着就凶神恶煞的不像好人。 “你背上背着什么？” “一具尸体。”李莲花歪了歪身子，小心地把已经闭上了眼睛的尸身放在了一旁。 “笛盟主这是把事情都办完了？” 笛飞声有些疑惑：“你这是，都想起来了？” 李莲花摆了摆手哦了一声道：“没有，就是听一个人说起过笛飞声的大名，我这不是胡乱瞎猜一下，没想到竟然蒙对了嘛。” 恢不恢复记忆其实对于笛飞声来说意义并不大，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如今一脸苍白，额头上满是汗水，身上又不知从何处沾染了一身泥土的李莲花，有些不太自在地皱了皱眉。 “既然如此，那就跟我走吧。” 李莲花诶了一声，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问道：“走？走去哪儿？虽然说你帮我掉包了赤焰之水，如今又帮我遣散了村民我很感激，但是你我之间，也不至于到这种熟稔地地步吧？” 笛飞声理所当然道：“我帮你忙，你答应我一件事，这是之前与我做下的约定，如今我只是来讨还我的那一份承诺。” 李莲花摇头晃脑道：“别的都可以，但是唯独跟你走这件事，恕在下难以从命呐。” 笛飞声质疑：“为什么？” 李莲花笑道：“因为，我早已经答应了另一个人，我要跟他走的，凡事都要有个先来后到嘛，相信笛盟主也不会故意为难我让我做那轻诺失约之人吧？” “关我屁事！”笛飞声冷言冷语道。 能让李莲花听话的人满天底下也找不出一个，笛盟主依着往日的经验来推测，此人此时所说的十成当中，有九成是假的。眼见天色已晚，他也不管李莲花是否乐意，出手便要直接把人抢走。 李莲花不是没想过笛飞声会用强，只是如今的自己这副模样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末，再跟笛飞声硬碰硬，自己只怕是要当场毒发死在这儿了——要是以前，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只是如今他知道，还有一个人在原地等着他回去。 他得好好的，完完整整的回去。 笛飞声迅捷出手，李莲花却无力再抵抗，眼见那充斥着劲力的手都要伸到眼前了，李莲花只能强打起精神，准备在最快的时间内果断跑路！ 强劲的内力被另一股熟悉的内力震开，李莲花有些昏暗的眼中蓦然出现了一抹展湛蓝亮色，紧接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便落入了一个令他感到极其安稳的怀抱。 “你干什么！没看见他都站不稳了吗？我告诉你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本少爷跟你拼命！” 李莲花忍不住想要发笑，胸口的一阵阵闷痛却让他忍不住露出细碎的呻吟。 身边的声音已经在恍惚间消失，他伸出手去唯一能够抓住的，只有一片浅蓝色的衣角。 TBC.